奧達的馬隊 5

雨淅淅瀝瀝不停。

你最初的感覺卻並不是對於道路,對於天空,對於縹緲雲霧的感覺。在鞍橋的咕吱聲、各種皮革絆帶的咕吱聲中,泥漿在牲口蹄子四周汩汩地翻湧而出。你感覺到的是大腿內側緊貼著的幾根馬肋骨清晰有力地前後滑動。馬脊背兩邊那整束的肌肉,馬首俯下時張緊,馬首抬起時鬆弛,張弛之間馬背富於節奏地聳動著,一路前行。

好像你對坐騎咕噥了些什麼。還記得那馬的耳朵乖覺地聳動。

「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說,「雪青馬。」這樣,就給自己的坐騎取下名字了。

「給你的馬取下名字。」奧達說。

「雪青馬。」

「這是一匹青鬃雪蹄馬。」他用教訓的口吻說。

「雪青馬。」你固執地說。儘管你心裡害怕他手裡那截多餘的韁繩會落上臉頰。

你等待著。

「很好的脾氣。」他冷冷地說,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隨你的便吧,小夥子。」

穿行在柳林深處的溪水的巨大聲響令人難以置信,霧慢慢從肩頭流過。一種尖厲的機械聲從頭頂呼嘯而過。

「飛機!」我喊起來。

阿措說:「聽錯了吧。」

「沒有,飛機!」

穹達哈哈大笑:「夥計們,逃學的漢人學校的學生給我們送飛機來了。」

我踏著腳蹬,直起身子傾聽那聲音,奧達的鞭子落在我腰上,我才落下屁股,「你是在折磨你的牲口。」他冷冷地說。

「這是老師教的開飛機的坐姿吧。」穹達說。

「啊,奪朵,想飛的人還會熱愛崎嶇的道路。」

我險些哭了,任阿措把手放在肩上撫弄。

那嘯聲再次響起時,我看清那只是從一根鋼索上滑下的新伐的大捆原木。

直到下午,我們才翻上山口。眼前:山環緊扣山環,連接著浩瀚的林海向天際蔓延。夕陽在好幾個地方衝破雲縫,投射在一碧如洗的森林上,明媚的陽光中間有鷂、山鷹旋舞,更低的林子上盤旋著閃著銀光的成群的野鴿。

「瑪魯查卡!」奧達喃喃地說。

他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瑪魯查卡是一個早已湮滅於這片浩渺森林中一個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用以為這片森林命名。這森林中間有三條河流的源頭,向東、向東南、向南流淌,在群山地帶,孕育了上百個古代部落。

「查卡是源頭的意思。」穹達說。

「是母親。」阿措說。

「是臍帶。」奧達說。

而你只是想大聲呼叫,想到這裡,那林海似乎已經在你的嘯聲中動蕩起來。

「站到高處。」奧達伸手把你推上路邊一塊頂部平坦的方正石岩。你放開喉嚨呼喊。林海依然非常平靜。只有你的聲音回蕩幾次後,便在遠方消失了。

太陽漸漸沉落。

我們忙著升起篝火。

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沒有回憶眷戀什麼。只是在託人捎一筆錢給母親時,才回憶起一點溫暖的東西。那時,我也是一面把七零八碎的貨物,裝成均勻而穩妥的馱子,一面向別人說,請捎給俄居里日溝匯入梭磨河那彎月狀平地的最深處那個人家。我還能以淡漠的語氣告訴別人:實在對不起,我也不清楚母親眼下該是什麼模樣了。

最後有一百元錢被一個挖蟲草的漢人歸回到我手中。

「那個老太太已經死了。」

我用其中的十元錢打了酒,零頭買了紙煙,款待了帶來消息的人,併當著他面把那九十元錢燒了。

穹達還強迫我對空展拜。

遠處,奪路而出的河流轟轟作響。最後一抹陽光在樹林上空閃爍得如在河上一樣。

我面前是一汪清潔的泉水,我從泉眼中觀看傍晚天空中變幻的各色雲彩,穹達的臉幽靈般從我背後浮現。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氣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語氣非常冷酷,「是鋼釺和鐵鎚,是炸藥,是機器的油料。」

奧達過來趴在泉眼上痛飲,起身時他說:「鋼鐵、橡膠、油漆的氣味都是魔鬼的氣味。你們都入魔了。」

誰都沒有再說什麼。三雙男子漢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過泉眼相互注視。無所顧忌地流露出心中的隱憂,以及忍受這種隱憂的痛苦。粗重的呼吸蓋住了泉水的泄流聲。我們這些馱腳漢總是過於自尊過於驕傲。從提上馬韁,橫披上氈毯,就無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傳於古歌中的那種英雄。

我們抬起頭來時,臉又變得像是三塊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飯是破水壺裡面的白酒佐下幾大塊邦硬的連麩面饃。老師和女醫生在缸子里沖好果汁,他倆把白面饅頭烤得焦黃,一層層細心剝下,細心咀嚼。

「老師啦,」奧達突然說,「國家是一種什麼東西?」

「哦,國家,列寧說……」老師的嘴角出現了輕蔑的笑紋,而奧達矇矓的醉眼仍緊盯著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說道,「列寧說……」

女醫生低聲說:「他醉了,別惹他。」

「我知道,」奧達說,「不是嗎?國家修公路,運來白面,白面誰吃?穹達,阿措,我奧達?不會。小夥子奇朵也沒份兒。公路,公路把我們送上山成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們解去重負和蹄鐵,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僅是我,連兩個跟他同路更久的夥伴,也從沒見過這個人如此頹唐地嘮叨。我能穿過十幾年風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給了我信心和勇氣。如今,我已從一個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硬漢。奧達卻一下變得這樣頹喪,不禁令人黯然神傷!

「阿爸奧達!」我叫道。

他抬起頭,猶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頭,說:「給我鋪床,我累了。」

說完,他便盤膝退到陰影中間。

我們環繞在火塘四周靜聽他輾轉反側的聲音不斷傳來。

女醫生起身走開,背後的樹叢中傳出解褲帶的聲音,尿濺在草上的聲音清晰可聞。而那一記耳光的聲音簡直夠得上聲震四野了。我們這才發覺是老師尾隨著去了。

回到火邊時,女醫生想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所以她的兩手不停地交替著撫弄額發。老師回來時說:「今晚是晴天。」

穹達把火堆中紅紅的灰燼攤開。信手投到其中的幾顆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給七星圖畫上一個多邊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達自得地說,「晴天的星象圖中那氣味才好聞哪!」

「八卦嗎?」老師怯生生地問。

「幹嗎要你們漢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萬物的星象。」穹達的眼睛完全翻白,頭像折了頸骨一樣搖晃著。

我把殘茶潑到那星圖上,騰起的灰燼落滿了穹達和老師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頭上。」我咬牙切齒地附耳對穹達說,臉上卻露出動人的笑容。

女醫生躺在睡袋裡,就著火光看書。

我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到那書封面上的書名:《阿壩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於松潘草地的沼澤地帶,順岷山西坡折入大渡河。和它起源於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黃河的……」

「瑪曲。」我說。

「有流入岷江的……」

「黑水。」我又說。想到那些河流穿過廣闊群山給我留下的不羈的印象。人們在河岸駐馬時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穩的力量。一段富於珍珠般泡沫的河道。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布河流兩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樣啊!」

女醫生合上書本,看看我,我說:「那些河岸邊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書,不是小說。」她又打開書本。

我把臉轉向老師。用藏語問他:「阿羅,你說是這樣吧?」

他假裝根本不理會我說的是什麼。但他那黑水河岸邊,在山腰平台上種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蕎的那種人特別具有的顴骨,暴露出他的族別,尤其是那雙綿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入睡。

思緒老是在那個石頭的比喻上繚繞。石頭,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包孕著各自從時光中獲取的秘密與哲學,走向各自被風化為粉末的大限。我們是眾多崩落自地層的石頭中的哪一塊?奧達是其中的哪一塊?於是想到奧達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卻總不能排列出一個清晰的秩序。作為這些故事的背景卻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縱橫如織的存在了萬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處僅僅在於,在似夢非夢的狀態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時光老人皺紋般的水流。奧達的故事與一個終生馱腳漢都能經歷的一樣,他們都因為某種原因迫不得已背離了家鄉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幾匹漂亮的坐騎結下深厚無比的友誼,和女人、和酒、和仗義的刀,因刀和一些強悍的男人成為朋友或者敵人,在去邦達丘克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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