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達的馬隊 4

女醫生固執地想自己認出誰是我們的頭領,我想她認不出來。外行人怎麼可能領會到我們內在的精神氣質。

她的騎技倒還嫻熟,她催馬到穹達身邊。穹達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夾峙的一線青空:「什麼首領?我會叫我們結為兄弟。我們感謝上天。誰會傾心於一種深受制約的生活?我們只有一個兄長——奧達!」穹達經過精心修飾的話滔滔湧出。我走馬在他們中間,把話翻譯給醫生聽。心裡卻想到:他只是強調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隱去了生活本身無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歸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個取水的和尚,並受制於各個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奧達尊為兄長卻令我感動。

在一片茵綠上休息片刻,我們又打馬上路了。

女醫生催馬到阿措身邊。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開了。他閉緊嘴巴,兩條岩縫一般的皺紋筆直地從嘴角豎起,掩入鬢角,那一臉苦相顯得更加明顯,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實是害怕女人。山裡直率熱切的女人們總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們到麥瑪河邊接運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兒戴著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個男司機走在一起,阿措嚇壞了,趕緊躲了起來。等到他們走遠了,他才敢從藏身處出來。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聽見那個男司機還在和女兒談笑。門虛掩著,窗上沒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於那方明亮的燈光中間,看到女兒薄薄的衣衫下無所顧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個男人眼中流露的別樣的目光。一陣風吹來,他在門的「吱呀」聲與屋裡人起身的響動中奔下樓梯。他害怕任何一個已經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黃毛小丫頭總能得到他盡情的愛撫和饋贈。

女醫生問道:「他是奧達?」

「奧達怎麼了。」奧達一點不動聲色。

「我不能告訴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隊的。」

「哦……哦。」

「那個年輕的趕馬師傅告訴我的。」

我漲紅了面孔,奧達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輕的女醫生。

「噢……噢。」

「你也別告訴頭領。」她叮囑道。

「我就是奧達。姑娘,我們的道路是蹄鐵的道路,你們橡膠輪子的鋼鐵機器是多麼蠻橫無理啊!」

說完,他策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樑。他的側影一動不動。他的坐騎並不是特別高大的那一種。他的個子也並不高大,只是給人一種精悍敦實的感覺。漸近的雜沓的馬蹄聲終於使他回過頭來,敞開的衣襟被一陣陡起的穿谷風所掀起。我和女醫生策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卻越過我們肩頭。他的鼻樑尖削而挺刮,眼睛細小狹長而眼窩深陷。他的目光專註於對面河岸邊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隊為勘探地質情況實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從他臉上琢磨到他內心活動的絲毫影子。

我只能想像他內心的憂慮,想像有一朵烏雲飄遊而來。那憂慮是一隻翅膀不斷扇動的飛鳥。

前方峽谷中稀薄的霧氣顫動著,從河面以及各種植物群落騰起。陽光閃爍得明麗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帶的地形都是極其相似的。這道山谷也就像那個孩子在十餘年前走過的那道山谷。再過三五年,在同樣的烈日下,會有同樣的散發濃烈汽油味的卡車,在同一時間疾馳而過,車尾揚起長長的一帶塵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塵土會不會再抱住一個孩子孱弱而孤獨的身影,充塞在他腦中的已不是學校灌輸的種種有用無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陰涼這樣一些字眼。這些字眼如水珠般從晴朗的長天瀉入胸中,激起迴響。

那輛拋錨在山彎的卡車是他上午沒有搭乘的那一輛。他不顧乾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來。路轉入一個山彎,那輛車便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如此數次。他再看到那輛車時,司機正對著車胎小便,一個女人從路邊的樹叢中走出來,那輛車就開走了。

他疲憊地走到停過卡車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幾圈淡淡的油跡。塵土散盡後,陽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勁頭撲向地面,那個扔在草叢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袋中的餅乾粉末已全部倒進了口中。他費了很大勁才用唾沫把這些餅乾粉溶化,吞進了胃裡。這是一塊從路上不易望見的低洼草地,被幾棵酸棗樹所遮掩。窪地里輔開一條麻袋和幾張報紙,居中那張報紙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錯落間雜的黑體字也不能使那張紙顯出一點生氣。一群蒼蠅麇集到報紙中央,蒼蠅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攤鼻涕一樣的東西,他一下便領悟了那是什麼。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個女人屁股留在報紙上的汗跡,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亂的一些綠草。頭暈目眩。他口渴得更厲害了。他不知自己怎麼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著學校在這方面給予他的唯一一個字眼:黃色小說。黃色小說。他頂著驕陽,轟轟作響的燥熱地氣從腳下蒸騰起來。他感到口渴難忍。

他轉身又走進那小小窪地。看到蒼蠅已經被幾隻蝴蝶趕走。他記得母親就十分愛憐花間的蝴蝶。它們撲扇著美得難以形容的翅膀撲向那團粘液。

他想痛快地嘔吐,但肚裡卻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蕩蕩的乾旱的河谷中。水、食物、報紙和蝴蝶這些字眼交替著飛蝗般向他撲擊。

身影漸漸拉長。

迎面似乎有風,風中有股泉水的氣息,潮濕的泥土與石頭上青苔的氣息。一隻什麼鳥在谷中響亮地啼叫。他追蹤而去,卻是一個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著心事,我離馬隊掉得太遠了。

我的卡車將專門搭乘這種無助的孩子。或許還有他們善良的母親。不知不覺,在想像中我已跨進了那輛只存在於紙上的卡車駕駛台,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那是和奧達以及我們大家的馬隊不能並存的東西。你難以想像成隊的卡車飛馳於這道山峽時,你們的命運將會如何。我不願想像。我們不能像電影里那個英勇的騎兵上校,尊嚴而平靜地迅速走近死亡。在自己與坐騎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聲中眼望著天空,雙手交叉,放在心跳漸漸微弱的胸口,這是一個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顯現,帶著一種毫不容情的力量。我們不能找到那樣的公式把自己變成英雄。我們只能為自由生活的喪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親的來信攥到手中,拉直了韁繩,我要告訴奧達這一切。我將從女醫生他們勘探隊打在路旁的標樁理起。

這些木樁的距離恰好是我們馬隊首尾相接的長度,它們被牢牢地楔進泥地或石縫。楔進時被砸壞的都重新換過了。一塊石頭邊就扔著幾根壞了的標樁,在漂亮的木紋上塗抹的紅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醫生不理會老師的殷勤,兜轉馬頭對我說:「你們那大個子老頭心臟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講述了阿措幾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說得非常詳盡,說老實話,這並不就等於是相信這會給阿措帶來什麼好處,只是因為路還長。我以一株野生櫻桃出現時的時間開始,在心裡估算出走到樹前需要的時間。我依據的不是鐘錶,而是雪青馬顫動的頻率。當我折下那結果最繁的一枝時,我的敘述恰好結束。

我把這枝櫻桃遞到女醫生手中。

她鄭重地說:「心理對病人有很大影響,你不能告訴他。我們隊里得心臟病的人要送到你們馬隊來。你們無憂無慮,啊……」

「你吃櫻桃。」我趕緊說。

穹達勒了馬在前邊等我。

「啊,」穹達說,「除了女醫生,你是不是還能聽聽我說話?」

我說:「你要說什麼屁話就說吧。」我注意到老師也在找尋櫻桃,女醫生只給了他很少幾顆。

「那傢伙還想吃到甜櫻桃。」我又說。

俗話說:三趟馬跑過的地方不會同時有三株甜櫻桃。我們的同行者把那枝櫻桃扔到遠處。

「我嗅到一種氣味。」穹達壓低聲音說,「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隻鼻子」。

「那隻鼻子在哪裡?」

「血。我已經嗅到那氣味了。」穹達兩眼望天,身軀在顛動的馬背上古怪地扭動。他搖晃著腦袋再次向我俯過身來,強烈的口臭令人作嘔,我真想揮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樑。

「啊,」穹達說,「公路所帶來的憂患與艱辛所賜予我們的疾病!不是嗎?一個醫生,一個老師,有一個地方,不祥的烏鴉已經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觀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惡狠狠地與我對視一陣,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鬆開了,我在馬上,腳尖正對他的胸膛。

「我寬恕你了,只願這血能代替那血。」穹達狠狠地說。

女醫生揮動著那鮮嫩的櫻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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