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貢布仁欽的舌頭(二)

爾依回來,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貢布仁欽講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練習說話。行刑人沒有把舌頭連根割去。他對爾依說,不是說你父親手藝不好,而是我怕痛拚命把舌頭往裡頭縮,留下一段,加上禱告和練習,又可以像一個大舌頭一樣說話了。他問:「聽我說話像什麼?」

爾依沒有說話。

喇嘛說:「說老實話。」

爾依就說:「像個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說:「請你給土司帶話,說是貢布喇嘛求見,你就說,那個喇嘛沒有舌頭也能說話,要向他進言。」

土司對喇嘛說:「是什麼力量叫你說話了?」

喇嘛說:「請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經不是喇嘛。」

「那是沒有問題的。當初,就該叫他們殺你的頭,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想救你。」

「土司,我說話不好聽。」

「沒有舌頭能說話,就是奇蹟,好不好聽有什麼要緊!我看還是去剃頭,換了衣服,我們再談吧。」

喇嘛說:「那可不行,萬一我又不能講話了呢。」

土司嘆口氣說,好吧,好吧。結果,土司卻和自己以前保下來的人談崩了。因為喇嘛說他那樣倚重於罌粟帶來的財富和武力,是把自己變成了一種東西的奴隸。喇嘛又有了人們當初說他發瘋時的狂熱,他說,銀子、水、麥子、罌粟、槍、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裡的刀,哪一樣是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強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這一切之上的。他說,你為什麼要靠那麼多人流血來鞏固你的地位?土司說,那你告訴我一個好的辦法,我也不想打仗。沒有舌頭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說,世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塊本來該比香巴拉還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墮落了。而他在發現了宗喀巴大師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義後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這片土地的靈藥了。土司說,這些你都寫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說了。那時,我叫你活下來,是知道你是個不會叫土司高興的人物。現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剛剛給你一個機會你就來教訓我,我相信你會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聽了你的,誰還聽我說話?

土司又問:「你敢說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

貢布仁欽想了想,這回沒有用他那半截舌頭,而是搖了搖頭。

土司說:「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來沒有人叫我感到這麼難辦。你一定要當一個你自己想的那種教派的傳布者嗎,如果我把家廟交到你手裡的話?」

貢布仁欽點點頭。

「叫我拿你怎麼辦?有一句諺語你沒有聽過嗎?」

「聽過,有真正的土司就沒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沒有真正的土司。請你殺了我吧。」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但你再次張口說話是個錯誤,一個要命的錯誤。你的錯誤在於認為只要是新東西我就會喜歡。」

喇嘛仰頭長嘆,說:「把我交給爾依吧。」

土司說:「以前崗托家有專門的書記官,因為記了土司認為不該記的事情,丟了腦袋,連這個職位也消失了。弄得我們現在不知道中間幾百年土司都幹了些什麼。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寫行刑人的。看看吧,現在是個比以前多出來許多事情的時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記下來,將來的人會對這些事感興趣的。」

貢布仁欽同意了。

土司又說:「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說話,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給我的行刑人了。父親的活做得不好,兒子就要彌補一下。」

土司擊擊掌,下人躬腰進來。土司吩咐說:「準備好吃的東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掛在牆上的索子,樓下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梯子鼓點似的響過一陣,一個家丁把槍豎在門邊,躬了身子進來。土司說:「傳行刑人,我要請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說:「你看這個人心裡也很好奇,土司請行刑人,請一個家奴喝酒,他很吃驚,但他都不會表示出來。而你什麼事情都要窮根究底。」

喇嘛說:「沒有割掉以前,我還要再用一用我的舌頭呢。但你可不要以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說:「請講,我的決定決不會改變,我也不會被你激怒。」

喇嘛說:「那我就不說了。」

這時,那個時代的好飲食就上來了。

食譜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鮮的羊肋;

和新鮮羊肋同一出處的腸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腸子里,一圈圈有點像是要人命的絞索;

乳酪;

獐子肝;

羌活花餡的包子;

酒兩種,一種加蜂蜜,一種加熊油。

爾依戰戰兢兢上了樓,看到豐盛的食品就把恐懼給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幾口酒,幸福的感覺就一陣又一陣向著腦門子衝擊。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說了他什麼好話,還好,他沒有問有什麼好運氣在前面等著。他甚至想到父親聽到自己的兒子與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會大吃一驚。吃驚得連鬍子都豎立起來。他聽見土司對喇嘛說:「看看,什麼都不想的人有多麼幸福。」

爾依本來想說:「我的腦子正在動著呢。」但嘴裡實在是堵了太多東西。土司把生肝遞到喇嘛面前,貢布說:「不,嚼這東西會叫人覺得是在咬自己的舌頭。」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後來,喇嘛對爾依說:「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顧我。」

爾依就暈乎乎下樓去了。

喇嘛對土司說:「你能叫崗格來見上一面嗎?」

立即,崗格就被人叫來了。貢布仁欽問:「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麼厲害,是因為害怕還是年邁?」

崗格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就說:「我沒有把剩下的舌頭藏好,剛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為一個披袈裟的人,我要對你說我原諒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過的。」

崗格大張開沒牙的口,望著土司。土司說:「想看這個傢伙的舌頭第二次受刑嗎?」

老崗格一下就撲到地上,把額頭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貢布仁欽說:「看吧,你要這樣的喇嘛做什麼,多養些狗就是了。」

土司說:「你罵吧,我不會發火的,因為你是正確的,因為以後你就沒有機會了。」

貢布仁欽說:「你會害怕我的筆。」

土司說:「你的筆寫下的東西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沒有話了,我的舌頭已經沒有了。」

行刑的時候,爾依臉色大變。土司說,爾依動手吧,慈悲的喇嘛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舌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舌頭實在是太短了,怎麼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舌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裡才弄了出來。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吃的生肝一樣一塌糊塗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藥送到口裡。

回到家裡,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干,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裡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裡搬到屋裡來。他沒有想到那裡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麼多東西。罌粟種下去後,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衣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復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忘記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體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朧的晚上全部出現在面前。爾依並不害怕。搬運完後,他又在屋裡把衣服一件件懸掛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掛上杉樹杆子,衣服就掛在上面,和掛干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掛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並不熟悉他們——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淡淡血跡的衣服,裡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脫了個一乾二淨。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衣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處死的。這個人死時並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裡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不起那樣的狂怒衝擊,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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