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行刑人家世

第一個行刑人一生共砍了兩個頭,敲碎過一個膝蓋,抽了一隻腳筋,斷過一個小偷的兩根手指,卻叫無數的鞭笞給累壞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個月,第一個爾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讓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不願意繼承行刑人的職業。在那個時代,可以供兒子們繼承的父業並不是很多的,好在那個兒子不是大兒子是二兒子。

要死的那天,他還鞭打了一個人。爾依看見二兒子臉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樣痛苦地跳動。就說,放心吧,我不會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會壞了我們家族的名聲。兒子問,以前我們真的是燒木炭的自由民嗎?父親說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真是那樣的話,兒子說,我就要詛咒你這個父親。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傷害不了我,膽小的傢伙。」

「我詛咒你。」

爾依覺得胸口那裡一口腥熱頂了上來,就說:「天哪,你這個狗崽子的詛咒真起作用了,說吧,你要我怎麼樣才不詛咒。」

「我要你到主子那裡,請求還我自由民身份。」

「天啊,主子的規矩,如果我先跟他說話,就要割我的舌頭呀!」

兒子說:「那你就去死吧。」

話音剛落,一口血就從老行刑人口中噴了出來。

新繼位的土司剛好看見,就對那個詛咒自己父親的兒子說,如果你父親請求的話,我會賜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還說,這個老頭子已經昏了頭了,難道我比我仁慈的父親更殘酷嗎,難道他用一個行刑人,而我卻要用兩個嗎?於是,當下就簽了文書,放那人上山燒木炭去了。二兒子對土司磕了頭,也對父親磕一個頭,說:「父親,你可以說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可別說我是沒有膽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繼任者膽子要大一些吧。」說完,就奔能產出上好木炭的山岡去了。

爾依看看將要成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兒子,那雙眼睛裡的神色與其說是堅定還不如說是勇敢。於是,呻吟似的說,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憐他父親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邊上的核桃樹陰里坐下,就沒有再起來。

第二個行刑人也叫爾依,土司說,又不是一個什麼光彩的職業,要麻煩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個名字好了。這一代的書記官比上一代機靈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著銀粉寫下,行刑人以後都不應該煩勞我們天賜的主子——我們黑頭黎民和陽光和水和大地之王為他們另取新名,從今往後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作爾依,凡擅自要給自己取名字的,就連其生命一併取消。書記官要把新寫下的文字呈上給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會寫些什麼,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這種舉動比行刑人一輩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煩人多了,就不怕我叫爾依招呼你?書記官立即顯得手足無措。還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說,我餓了,乳酪。書記官如釋重負。聽見管家輕輕拍拍手掌,下人就端著乳酪和蜂蜜進來了。

第二個土司是個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處罰有罪的人方式比較簡單,要麼關在牢里一段時間,問也不問一聲又放了,要麼就下令說,把他腦袋取了。那些壞事都是腦袋想出來的,把腦袋取了。於是,二世爾依就乾乾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腦袋取下。這比起長時間鞭打一個人來要容易多了。如果要這個二世爾依對人施行酷刑的話,那他也許一樣會崩潰也說不定。行了刑回到家裡,兒子就會對行刑人訴說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親屬表現出來的仇恨。這時,行刑人的眼睛就變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門口的大青石上,對兒子說,來,學學磨刀吧。兒子就在深夜裡把取人頭的刀磨得霍霍作響,那聲音就像是風從沼澤里起來刮向北方沒有遮攔的草原。

二世爾依死得比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來喝水,兒子聽到他用樺皮瓢舀水,聽見他咕咕嚕嚕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進胃裡。他兒子就想,老頭子還厲害著呢,聽喝水的聲音,就知道他還會活很長的時間。一陣焦灼燒得他雙手發燙,只好從羊毛被子里拿出來讓從窗欞透進來的風吹著。就在這時,他聽見父親像一段木頭,像一隻裝滿麵粉的口袋一樣倒下去了。倒下去的聲音有點沉悶,就在這一聲悶響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嘩啦一聲,然後,他聽見了魚離開了水時那種吧唧吧唧的聲音。當兒子的想,老頭跌倒了。但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缸水就流得滿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卻很大,老頭子還在水中不時地蹬一下他那雙有風濕的長腿。當兒子的聽著父親蹬腿的聲音想,是這個人叫我來到這世上的。屋子裡四處水味瀰漫,驅散了從他生下來就有的塵土和煙火味,床似乎都在這水汽中漂浮起來了。他又想,我是喜歡當一個行刑人的,喜歡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沒有想說一聲,父親,對不起,你不去我就老乾不上喜歡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樣稀薄的水汽里睡著了。

二世爾依就這樣去了。跌倒後給水缸里的水嗆死了。他用這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敲打一個人膝蓋的紋理糾結的木槌,離開了豎在土司官寨前廣場上的行刑柱,離開了那個滿是煙塵的小屋。

三世爾依大概是之前的爾依和之後的爾依里最最適合成為行刑人的一個,依據倒不在於說他殺了多少人,而是說他天生就是該從事這種職業的。沒有人像他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充滿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隻假寐的綠眼睛的貓一樣可以隨時喚起。說兩個細節吧。他的妻子剛侍候他幹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對著那雙代替嘴巴做著幽幽傾吐的眼睛說,我想把它們掏出來,在窟窿里澆上滾燙的酥油。妻子光著身子在他身下驚駭地哭了起來。不懂事的娃娃問,阿媽怎麼了。他對兒子說,我只是恨人會長這麼漂亮的眼睛。兒子說,那你恨我們的王嗎?「王」是土司們的自稱。爾依說,恨,要是你早早就想從我手頭拿過鞭子的話,看我怎麼對付你。他行刑時,總是帶著兒子,對孩子說,恨這些雜種,吐,吐他們口水,因為你恨他們。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始享受工作的樂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樂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圍,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並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從事自己喜歡,並從職業本身就得到樂趣的工作的,因為工作不是自己挑選的,土司們消滅了廣泛意義上的奴隸制,對於他認為不必要賜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們則說,這個人適合當銅匠,那個人適合照看牲口,於是,不僅是這個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給他的妻子,有一天他會有的孩子,就都成為終身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爾依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運氣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這些,一種幾乎就是幸福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那時,地位越來越崇高的喇嘛們有一種理論說,天下事是沒有任何時候可以十足圓滿的。在那個時代充當著精神領袖的人們,那些夜一樣黑的靈魂里的燈盞,說,一個圓滿的結果要有許多的因緣同時出現,但那樣的情況幾乎就是不可能出現的。三世爾依也相信這一點。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這個職業以來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卻遇到了一個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這個土司說,那些東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們創造的,我敬愛他們,十分尊重他們留下的所有東西,但是,多麼奇怪啊,他們沒有發現,鮮花、流雲、食物和喇嘛們誦念經文的聲音會更令人傾心嗎?這個土司當政的時代,內部沒有人造反,外部也沒有別的土司強大到可以來掠奪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來收割成熟的麥子。這個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輩留下的堡壘一樣的官寨畫滿了壁畫。那是一個浩大的周而復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層樓上畫了一個專供佛法僧三寶的經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幫助成就了那個印度王子事業的阿羅漢們,畫上的天空像水泊,樹叢像火焰。畫匠們絡繹不絕走在通向崗托土司那個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處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黃連龍爪一樣的根子,從那裡面提取金黃色的顏料。水磨房裡石磨隆隆作響,吐出來的不是麥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礦石粉末。至於珍貴的珍珠和黃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則是在官寨里專門的地方進行。畫匠們從四面八方來了。藏族人的畫匠來了,漢地的畫匠來了,甚至從更遠的尼泊爾和比尼泊爾還遠很多的波斯也來了,和壁畫里那些羅漢樣子差不多的,禿頭虯髯的形銷骨立的畫匠。最後整個官寨從走廊到大門都是畫了。沒有畫的地方只有廁所和馬房。土司是想把這些地方也畫上的。只是畫匠們和喇嘛們一致進諫說,那樣就是對偉大的釋迦牟尼和偉大的藝術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經顯舊,有了幾個年頭的畫鏟去再畫上新的。土司太太說,我們的珍珠,我們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來吧。土司說,我停不下來了,停下來我還能做什麼,沒有人造反,也沒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畫畫能做什麼。

這時,三世爾依雖然備受冷落但也沒有閑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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