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呢,很像期待的那樣呢……」
連由香里也這麼說,然後三個人看著彼此。
「真是的……」
隨著母親嘆息般的這句話,她們邊笑邊點頭。
「好啦,讓你們坐上還不行嗎?不就是車嗎,隨你們坐。」
我再度撿起目錄,粗魯地翻頁。
「你想要坐哪一台?這輛白色的可以嗎?」
我邊說邊指著車的照片給母親看。
「你還好意思說呢,明明連駕照都沒有。」姐姐說道。
父親沉默著,很不是滋味地喝著啤酒。
「再來一碗嗎?」
母親的手伸向我的空碗。
我摸著肚子簡短地說:「夠了。」
「你那麼年輕,還能再吃吧?」
母親向由香里尋求附和。
「你以為我幾歲了啊?」
我喝了一口茶說。
「如果還能再長就麻煩啰。」
姐姐附和道,然後看著由香里。
「你的牙齒還行嗎?」
母親一邊用衛生筷剔著牙縫中的玉米,一邊問我。
她每次見到我都要擔心我的牙齒。有一次過年回家,正當我睡到一半的時候,還因為被母親撬開嘴巴而嚇醒過。當時母親一邊在枕頭旁俯視我,一邊笑著說:「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蛀牙而已啦。」她可能是因為很在意自己戴假牙,所以每年的賀年卡上面最後也一定會加一句「記得去看牙醫」。
記得當母親住院時,我去探望她,她反而還擔心起我的牙齒。蛛網膜下出血的母親在手術成功後,開始慢慢出現痴呆癥狀。明明那時父親已經過世,她有時還會問起:「你爸今天怎麼沒來?」有時她會把醫院跟自己家搞錯。聽到隔壁病床的家屬來了,還會突然問:「家裡有客人嗎?」然後坐起身子很慌亂地想要去泡茶。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不要說是由香里,連姐姐的名字她都記不起來了。雖然她勉強還記得我,但到了最後,竟把我和大哥搞混在一起,讓我特別不甘心。當我無法再跟她繼續對話時,忽然靈光乍現,把嘴巴張得大大的,湊近病床上的母親。
「我最近好像有蛀牙呢。」
聽到這個的母親突然恢複正常似的皺起眉頭。
「要快去看牙醫啊。等到非拔不可才去就太遲了。一顆牙齒蛀掉的話,隔壁那顆也很快就不行了。」
母親把以前對我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又說了一次。
我好高興。
那是我所熟悉的母親,如假包換。
然後我開始感覺到,那樣的母親正一點一滴地從我眼前消失。這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母親過世之後,我才開始去看牙醫。
「你如果早一點來的話就用不著拔了。」
牙醫這麼告訴我。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把蛀牙全部治好。
那一次我也沒有回應母親的問話。
「你一定都沒去看牙醫對不對?」
她又問了一次。
「工作太忙了。」
我很不耐煩地說,然後從襯衫口袋裡拿出手機。我以為有來電。
「你跟我一樣牙齒都很不好。嘴巴張開一下,『啊』一下,啊——」
母親撐在茶几上,自己也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到那個樣子,姐姐笑得前仰後合。
「不要在小孩面前這樣啦。」
我看了一眼淳史,他仍用毫不知情的表情吃著壽司。沒有來電。我又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什麼?是工作上的事嗎?」
母親看著我憂心地說。
「嗯,還好。世田谷的美術館突然有急件要委託。」
我隨口撒了個謊。由香里坐在我旁邊,她手上的筷子因為我的謊話停了一下。
「咦?是油畫嗎?」
母親發出興奮的聲音。
「嗯……可以算是啦……」
我模稜兩可地回答。母親雖然沒有一般人嘴裡所謂的學問,但她似乎從小就喜歡音樂或畫。最近她還去市場附近類似老年俱樂部的地方,學習手繪明信片。在寄給我的明信片中,也常常用水彩畫上一些精緻的插畫,有檸檬、番薯、柿子、種在盆里的番茄和牽牛花。她沒有畫過任何特別的東西,但正是因為沒什麼特別,所以現在回過頭來看,反而可以從中看到母親栩栩如生的日常作息。青椒、蘋果、水仙花、松子、茄子、枇杷籽。有一次我稱讚她明信片上的竹筴魚畫得很好,讓她特別開心。
「不能只靠想像來畫畫。老師說過,要花足夠的時間觀察眼前的東西才行。」
她過世之後我在老家整理她的抽屜時,從中找到了好幾張畫了竹筴魚的明信片。想必她是練習到畫得好為止才寄給我的吧。寄給我的那張上面的竹筴魚,的確是看起來最好吃的。在那條竹筴魚旁邊她寫著:「有好好補充鈣質嗎?」我想她一定是擔心我的牙齒吧。後來,我把她畫的明信片全部收在了佛龕裡面。
「說來上次報紙還報過呢,關於油畫修復師的事。說是『畫的醫生』。」
聽到姐姐的這句話,正在看報紙的父親好像淡淡地笑了一下。
「嗯?什麼報啊?」
母親問姐姐。
「我記不起來了……下次複印寄給你好了。」
「嘴上說得好,哪次真的寄了?」
「真是抱歉。」姐姐吐了一下舌頭。
不管她們母女間的對話,我在意的是父親的反應。姐姐也真是的,幹嗎偏偏要用醫生這個詞來說明修復油畫的工作呢?
「嗯,沒有像醫生那麼了不起啦。與其說是醫療,倒不如說是抗老整形手術。」
「聽起來不錯啊,真想麻煩你修復一下。」
姐姐一邊看著由香里一邊開著玩笑。
由香里也笑著看了我一眼。那笑容像是在示意我,剛剛只是隨口撒個謊,現在似乎已經開始越陷越深了。
「你剛剛說的那是什麼手術來著?」
母親歪著頭問。
「母親已經不需要啦。」
「您還年輕,所以完全不需要。」
「我也沒信心可以修復……」
我們三個人相視而笑。
「為什麼我覺得被排擠了?」
母親有點鬧彆扭地說。看到她的表情,我們三個人又大笑起來。只有父親還是悶著頭在看報紙。
「總之,這行業好不容易才算是引人關注了。像我念的那間大學啊,報名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只是真的要以此維生,競爭還是很激烈的,因為門檻其實是很高的……」
那已經是我對父親能夠虛張聲勢的最大極限了。可是父親卻完全沒反應的樣子。
詞窮的我只好說:「是吧?」然後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由香里。
「好像是呢。」由香里咧著嘴,臉頰浮現出兩個酒窩,然後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這是她並不想笑的時候才會做出的表情。
「你以前手就很巧啊……」母親說。
母親以前就常說我的手巧是遺傳自她。的確,母親雖沒正式學藝,但不管是料理還是裁縫,她都邊看邊學就學會了。冬天她常會穿著自己編的毛衣或薄外套,像今天她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碎花洋裝(應該說是鄉下老太太常穿的家居服)的衣領上,也綉上了時髦的蕾絲邊。應該是她自己做的吧。那蕾絲的白色,正說明今天對母親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只不過,她再怎麼靈巧,也只能停留在外行人的領域,還沒到可以以此維生的專業水平。而最難為情的是,竟然連這種地方,我也像極了我的母親。
「酒量蠻好的嘛。」
姐姐看著由香里的空杯子說。而姐姐也正是我們三個兄弟姐妹中酒量最好的。
「嗯,像家母。」
我酒量極差,但由香里不管怎麼喝都不會臉紅,酒品也很好。
「記得幸惠酒量也很好。」
母親懷念地說。
「對啊,有得一拼呢……」姐姐也附和。
由香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她耳邊小聲說:「她們在說我大嫂。」
「哦哦。」由香里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姐姐勸的酒。
「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
姐姐問母親。
「賀年卡上的住址沒變啊,記得是所澤沒錯。」
「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我邊回想著她皮膚白皙的面孔邊說。雖然我只見過她兩三次,但我記得她的側臉很美。
「看起來蠻命苦的……」
照例,當大哥第一次帶她回家的隔天,母親在廚房邊喝茶邊說人家的壞話。那次因為大哥叫我「好歹也跟人家打個招呼吧」,我才難得地回到老家。但如果繼續待下去,只會不斷地聽母親抱怨和說長道短,所以我早早就打包走人了。
在大哥過世之後,她還說:「果然是那個媳婦娶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