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就因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個人說我失業了。」

「真是的……每次說到爸爸你就那麼意氣用事。」

我很感謝由香里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為她取得了館員資格,目前在美術館領的薪水遠高過我以前在油畫修復工坊領的錢,所以有時候我會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賴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只是不足掛齒的舊時代的男性尊嚴。但話說回來,一把年紀的男人還得吃軟飯,無疑是父親最瞧不起的一件事。

每次見面父親總會問:「工作如何?能煳口嗎?」這句話彷彿是在指責我的人生似的折磨著我。而且每次見面,我的工作都不一樣。美術大學畢業後,我有一陣子在補習班和美術館打工。雖然也想過要畫畫,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沒有靠繪畫維生的才華,也沒有這個覺悟。過了三十歲我才開始去上修復油畫的學校,學費是瞞著父親偷偷跟母親要的。當時我跟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失聯了,所以我有求於她,她反而很開心。畢業後學校的教授讓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為我技術好,而是因為他同情我,認定我是最有可能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苦惱的學生吧。我和由香里就是在那裡認識的。但靠那邊給的薪水只能勉強養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著結婚辭掉了工作。只是,一個沒有任何證照,也沒有任何資歷的四十歲男人要找工作,遠比想像中困難得多。

父親視工作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覺得不這麼想的男人是沒有價值的。對他這種人說人生不是只有在事業上追逐成功而已,只會讓他覺得是輸不起的喪家犬在嘴硬亂吠罷了。反正怎麼跟他說他也不會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裝作我還在油畫修復工作室工作。過年之前我應該會找到下份工作吧……不,應該說如果沒找到我就真的完了。

爬完坡後,眼前是一片蔥鬱的青山。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風景。感覺離太陽近了一些,本來幹掉的汗水,不知不覺又浸濕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後一層石階後,淳史說。他是一路數著階梯爬上來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還是小孩。

我一邊對著他微笑,心裡一邊這麼想。

老家門前停著姐姐他們家的白車。我雖然完全不懂車,但看得出來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營的那種大車。我記得電視廣告上確實是這麼說的。每次看到那則廣告我都會納悶,哪裡會有這種和小孩相處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這種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車經銷商的營業部工作,個性隨和,就算對方不是顧客,他臉上的笑容也從來不停歇。簡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了解了我姐姐結婚後想要創建的是怎樣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個人先回來幫母親準備料理,所以姐夫應該是今天一早帶著兩個小孩出門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沒有任何陰影的爽朗笑聲中度過,我就提不起勁來。因為我的家庭相較之下顯得更加陰沉,我更不想為了配合他們勉強自己裝得陽光燦爛,現在才要我去演這種戲已經太遲了。

被車擋住一半的「橫山醫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帘。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還是掛著招牌,想必是認為只要維持舊貌,鄰居就會繼續稱呼他「老師」吧。我猜他是這麼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風。我撇開視線,按了玄關上的門鈴。

確認屋裡的電鈴響了之後,我開了門。母親和姐姐千波從走廊的盡頭小步跑過來。

「你好。」

我充滿精神地說。

「什麼你好?是『我回來了』才對吧?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親擺了擺手,像是在說「這孩子真是的」。

「打擾了。」

由香里從我背後發出比平常略為高亢的聲音。她因為緊張所以不自覺地拉高了音調。平時她是個女強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緊張過。小我三歲但更有膽量的她,看來今天也免不了會緊張。

「歡迎歡迎,很熱吧外面……」

母親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擺在膝蓋前面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您好。」

淳史發出小孩應有的聲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親誇張地讚歎後,開始擺給我們三個穿的拖鞋。

「啊,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里遞了一頂帽子給千波。暑假的時候她們一起坐信夫的車去台場玩,結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廳。

「真不好意思。那個笨蛋只要出門就一定會丟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轉著帽子笑著說。

在我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感情好像變好了。

「車站前變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說。

「太久沒回來變成浦島太郎 了吧。」

母親把對我不常回家的責難不著痕迹地放在字裡行間,我則裝作聽不懂,繼續我的話題。

「那間狹長的書店也不見了。」

「老闆搞壞這裡住院了,又沒人可以顧店。」

母親把手放在胸口皺著眉頭說。站前彈珠遊戲廳旁的老書店,曾經是我放學後常去翻閱漫畫、雜誌的地方。那家店有著我苦澀的回憶:有一次我在翻閱架上一本叫《GOR》的雜誌的裸照內頁時,剛好被班上的女生逮個正著。老闆總是坐在櫃檯前,表情嚴肅地一邊看著圍棋書一邊抽煙。

「這個,先放在浴室里鎮涼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帶來的西瓜,然後看向後面說:「還有就是……」

「這是您喜歡吃的泡芙。」

由香里像是練習過似的,以完美的時機接上我的話,遞上蛋糕盒給母親。

「真是貼心。那我先供在佛龕拜一下……」

母親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來邊推著淳史的背邊往走廊里去。我瞄了一眼玄關旁的候診室,想必在診室門另一頭的父親,正豎起耳朵偷聽我們剛才的對話。可是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一邊開門出來一邊寒暄說「外頭很熱吧」,我也從來不會打開診室門跟他若無其事地說「好久不見」之類的話。

「好漂亮啊,媽媽,這是叫什麼流派來著?」

由香里看著擺設在玄關旁的插花大聲地說。

「哪有什麼流派,自成一派啦……」母親害羞地說。看來被誇獎是暗爽在心裡。

昨晚,由香里問我我母親插花的流派,我說:「你是指里派或表派?」結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們男生真是的。我是在問,她是屬於小原派還是池坊派之類的。」

由香里是想要一進家門就在媳婦的表現上加分吧。不過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流派就來到這裡了。但以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高飛球落地安打吧。

「媽媽你真是的,我進公司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你教的完全不對。」姐姐說。

「管他什麼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間的對話聲還回蕩在候診室,她們卻已走進了起居室。

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起,家裡就一直擺著花。有的放在玄關或廚房的桌上做裝飾,有的是供在佛龕前的季節性花卉。我母親雖然對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則省,但對於花卻特別不一樣。想起母親插花時的表情,似乎散發著少見的祥和氣息。

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我收到母親病倒的通知,慌忙趕回老家時,玄關也已經擺好了過年的應景花卉。因為很久沒在老家過年了,原本計畫三十一號帶著家人回來一起在老家過年的。我記得那時擺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還用了類似南天竺的紅色果實點綴。後來問了姐姐才知道,原來那叫硃砂根。雖然用的種類很少,但簡單利落,確實散發著過年的氣息。冰箱里已準備好我最愛的火腿、錦蛋 ,小小的鏡餅 也已經擺在電視上頭了。看得出來她是滿心期待地等著我們回來。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親總這麼說,然後把所有過年的準備在二十八號以前就辦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結果我們的新年,是在母親住的醫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間往返奔波度過的。就算過了初三,過了初七,玄關的花已經枯萎了,我們還是捨不得丟掉。也許是因為我們心裡已隱約感覺到,那將是母親最後插的花吧。

會對她這樣的準備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後了。曾經,母親的一舉一動,都只讓我覺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煩。

母親將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龕前,點了蠟燭。我就著蠟燭的火點了香,敲了鈴 ,閉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邊,雙手合十。佛龕供的是白色和淺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邊,照片中的大哥露著自在的笑容。看他穿著白袍站在醫院的中庭,應該是結束實習後,開始在醫院任職時拍的。可能是他即將結婚的那段日子吧。

在餘音繚繞的鈴聲之中,突然傳來小孩的笑聲。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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