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雄獅歸天 塑像

格薩爾又一次親臨了說唱人的夢境。不是重回天界後的那個神,而是那個至少從外表看起來是肉身凡胎的嶺國國王。

說唱人晉美到達和經過了那麼多地方,人們並不關心天界的崔巴噶瓦是怎樣的相貌,偶爾也有一幅兩幅的畫像上會出現他天界的模樣,但跟很多神靈都是大致的模樣。人們一直牢記的是他在人間騎在戰馬之上披堅執銳、目光深遠堅定的模樣。在他征戰過的地方,政府出資僱用雕塑家,用泥土、石頭、黑色的鐵、亮閃閃的不鏽鋼,還有銅,塑造同一個形象。在博物館,在小城的廣場,甚至在新開張的酒店大堂,永遠地手執寶刀,腰挎弓箭,雄踞在馬背之上。當年的嶺國如今是若干個自治州,晉美剛被接到其中的一個,為一個新開張的酒店安置格薩爾塑像的儀式演唱。酒店老闆黑紅臉膛,跟塑像一樣的八字鬍須閃著油光,說:「出席儀式的領導都很忙,不要唱得太多,就挑最精彩的一段。」

晉美想問,以你之見,哪一段是最精彩的一段?

但他沒問,他是一個好脾氣的藝人。他就在大人物們揭開了塑像身上的紅綢的時候,任意演唱了一段,這天他的演唱不在狀態。因為不習慣在這樣的場合象徵性演唱,也不喜歡那通身金光的塑像。但也有他喜歡的,就是老闆塞到他手裡的信封中有很厚的一沓錢。

儀式過後,他就在這個熱鬧的高原小城四處閑逛。在書店裡,他看到了櫃檯里自己演唱格薩爾的CD,封面上印著他頭戴「仲肯」帽子,手端著六弦琴在草原上席地而坐人迷演唱的照片。他故意問了售貨的姑娘好多個問題,希望她能認出自己。為了這麼個上不得檯面的小心思,他向姑娘多問了好多句話,但這個腮幫子動個不停的姑娘卻沒有認出他來。他最後一個問題是,姑娘你這麼津津有味,吃什麼好東西?

姑娘把口香糖吹成一個大泡泡爆在他臉前,轉身走開了。還是身邊一個翻看曆書的老頭回答了他許多問題中的一個,告訴他這條街道走到盡頭,一個什麼樣的樓上,有一個繪畫工作室,幾個年輕畫師天天在那裡畫畫,聽說其中一個都快把眼睛畫瞎了。晉美找到了這個地方。樓上是畫室,樓下是一個旅遊品商店,那些畫像畫好後,就張掛在這個商店。他問有沒有格薩爾像。店員指指通向樓上的梯子,說上一幅賣掉了,新的還沒有畫出來。他就去了樓上,看見幾個畫師正在敞亮的大房間里畫畫。其中一個年輕人跪在一張毯子上,正在往畫布上一筆筆細細描畫。他老遠就認出了自己故事裡那個主角。他的馬,他的盔甲,他的刀與箭,走近了看見畫師正在給寶刀上色,而那臉還是一個圓圈,圓圈中只打了一層底色,畫布纖維的紋路還清晰可見。他在書店裡問話吃了虧,這次問話就小心翼翼了:「為什麼不畫臉?」

年輕人也不答話,一筆筆把刀刃上的亮光畫出來,長出一口氣說:「明天,畫臉之前要作一個祭拜。」

說完年輕人又換了一支筆,蘸了另一種色彩去描弓箭上的翎毛。晉美又問:「你知道他的故事嗎?」畫師轉過臉來,看了看他,卻沒有回答。晉美回到樓下,又在店裡逛了一陣,又發現了另外一種格薩爾,刻在石頭上的格薩爾。青色的石板,不太深的線條,還是那個騎馬揮刀的形象。他更喜歡石板上的這個形象。他問店員這石像的來歷:「也是在這樓上製作嗎?」

「山上。」

「誰在山上?」

「這些像就堆在山上,不知道是誰刻的。」

出了門,他在城外僱到了一個拖拉機。要去有格薩爾像的山上,拖拉機的主人不去。他說:「又是一個去偷石像的人。」

「我只想去看刻石像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把一切與格薩爾有關的人都視為與自己有關,在內心裡把這些人都看成是自己的親戚一般。當然啦,人嘛,有好的親戚,自然就會有不太好的親戚。那個賣CD的姑娘不太好,年輕的畫師工作認真,就是對人有點驕傲。他想,那個在山上刻石像的人該是一個好親戚吧。他果然沒有失望。在一個草地邊緣聳立著一排挺拔冷杉的山岡上,遠遠地他就聽到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一個任風撕扯著蓬亂頭髮的人正在一個石板上雕鑿,雕刻的正是格薩爾的畫像。雕好的畫像在山樑上砌成了一道長牆。晉美只問了一個問題:「你刻這個是為了賣到城裡去嗎?」

這個面孔上被風吹出了血絲的男人指了指那一列層層疊疊的畫像:「我們世世代代都有人在雕刻這個嶺國英雄的像,我也跟他們一樣。」倒是這個石匠反問他一個問題:「我看你不像那些來搬石像賣錢的人,你是嗎?」

晉美帶著好心情下山了,因為他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親戚。他回到酒店,除了報酬,他還可以再免費吃住兩天兩夜。這是他此生中睡過的最乾淨最柔軟的床。就在這張床上,還是嶺國國王的格薩爾親臨了他的夢境。這個格薩爾有些迷惘:「我以為妖魔之國都消滅乾淨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卡契國?」

這個問題晉美無法回答。

格薩爾好像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人的夢境,又好像只是感覺自己身處於一片迷霧之中,只是在那裡自說自話:「接下來還會冒出個什麼樣的國來與我為敵呢?」

他說:「我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你把做過的事告訴我,我去演唱,所以,你不能問我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多少事情,既然你聲稱已經知曉了我的全部故事,那麼,接下來我會幹什麼?」

「天上那個你會怪罪於我。不過,也許你可以去找一個人,他正在寫關於你的新故事。」

格薩爾問:「我都不知道怎麼就到你夢裡來了,怎麼去問他?還是你去問問他,也許我還會走到你夢境中來,那時你就可以告訴我了。」

本來,有趣的交談還可以繼續進行下去,床頭的電話鈴受了驚嚇一般尖叫起來,把他從夢中驚醒了。他看到嶺國國王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神情,問:「什麼聲音?」

但他無法回答,他已經醒過來了。

他說:「也許你還沒有走遠,也許我的話你還能聽見,我想問你什麼時候把我背上的箭取出來。」

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牆上鏡框里是幅美女畫,被從窗上射人的光線照耀得閃閃發光。

他閉上眼睛,再問:「你走了嗎?」

沒有回應,原來他只能潛人夢中。於是他笑了:「原來你也想知道自己後來想幹些什麼?我告訴你吧,你還得征服好多個國家,為嶺國打開一個個寶庫。格薩爾大王啊,我知道你說過的話。你說,『寶馬的力氣不會永不衰竭,可降伏一個敵人,又出來一個,好像真的是沒完沒了。』」他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念出了將被征服的一個個國家的名字:拉達克、松巴犏牛國、米努綢緞國、梅嶺金子國、象雄珍珠國、穆古騾子國、白熱國和伽國。他說,這還只是他所知道的故事裡講到的,問題是,現在又有人寫出了新的故事,還讓你去征服新的國家,為嶺國取得新的寶藏。

「在聽嗎?」

沒有聲音。他睜開眼,只見迎床掛著的美女照片被從窗上斜射進來的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畫上那個美女,眼波蕩漾,欲言又止,如果說話,一定是當年廣播電台主持人那種綿軟魅惑的腔調,想到這不愉快的回憶,他馬上就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還對那個美女說了聲:「呸!」

他在可以免費住兩個晚上的舒服房間里只住了一個晚上,就又奔走在路上了。連著翻越了兩個山口,進人一個風景美麗的,但老百姓卻生活窮苦的山谷。他想到一個人們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就特別想把這個想法或者說疑問說出口來。他的問題是,如果下次夢裡格薩爾問他,他在嶺國從被征服各國聚集而來的珍寶而今安在?自己該怎麼回答。他拉住遇到的每一個人問:「你知道格薩爾的珍寶到哪裡去了?」

「你見過格薩爾的珍寶嗎?」

他這麼一路問去,因此這一路上都有人為他嘆息,他們說:「可惜了,那個『仲肯』瘋了。」

「一個『仲肯』怎麼會瘋掉?」

「他問當年嶺國的珍寶到哪裡去了。」

「這麼說來,他真是變得奇怪了。」

其實,晉美只是想問,在這些號稱嶺國故土的地方,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百姓如此窮苦呢?但人們的理解是他想去尋找格薩爾的寶藏。

……

國王醒來,躺在身旁的珠牡也醒了過來。

「我做夢了。」

即使嗓子和嘴巴都沒有完全醒來,可珠牡的笑聲並未因此而稍有喑沉,依然如山溪奔流,清新悅耳:「大王你睡迷糊了吧,做夢真變成很奇異的事情了嗎?」

「我在夢裡跑到別人的夢裡去了。」

國王腦子中總是盤旋軍國大事,很少會觸及這樣瑣碎的話題。「快告訴我,別人的夢裡是什麼樣子!」珠牡馬上支起身體,興奮地說。她半裸的身子在暗夜裡閃爍著珍珠一般的幽幽亮光。看不清楚,好像起霧的山谷一樣。

她的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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