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賽馬稱王 櫻桃節

晉美心中有了兩個格薩爾王。

一個是自己所演唱的英雄故事的主人公。

另外一個,是自己曾進人其夢境的那個還做著嶺國國王的格薩爾,那個下在凡間完成人間事業的格薩爾。那夢境不夠真實,在記憶中連顏色都沒有,只是一種灰濛濛的顫抖不已的模糊影像。他好像更愛這個夢中的格薩爾。

分手不久,他就在盼望著還能再次進入到他夢中。那天,他從夢中醒來後,首先想起的不是他們談過的那些話,而是自己的背上真有一支箭,是那個神人把他從尋找之路上射回來的那支箭。但他脫光了衣服,上上下下仔細摸索了一遍,卻沒有那支箭的蹤影。

他想,要是自己有機會重返那個夢境,一定要讓他幫把忙取下來,留在手邊做一個紀念。但他並不相信自己還能再次進人到那個夢境中去。好在晉美不是一定要強求什麼結果的人,他在心裡說:那麼,好吧,就讓那箭留在背上成為脊樑的一部分吧。他甚至因為這個想法而高興起來。

他就帶著這個想法在一個鎮子上演唱。

這個鎮子在鎮政府的組織下過一個新的節,以當地盛產的水果命名的節櫻桃節。原來這個鎮不生產櫻桃,有果樹專家看中這裡獨特的氣候,特別是這裡特別的土壤,建議當地政府組織農民在對小麥來說過於貧瘠的河谷坡地上栽種櫻桃,而且真的就種出了品質上乘的櫻桃。鎮政府搞這個櫻桃節就是為了把櫻桃賣到山外去。

晉美被請到這個鎮子上去演唱。小小的鎮子上真來了不少人。買櫻桃的商人、記者,還有比鎮上的官員更高級的官員,即便是這樣,人家還是在旅館裡給了他一個單獨的房間。旅館房間放置的宣傳材料上,還有他演唱時穿著說唱藝人全套行頭的彩色照片,這比他感到滿意。白天,在廣場上的開幕式後的文藝表演中,他只唱了小小的一段,連嗓子都沒有打開,就被一陣掌聲歡送下台了。他還沒有走下台,一群把自己打扮成一顆顆紅艷艷的櫻桃的姑娘就在歡快的音樂中涌了上來。他把身體緊貼在舞台邊上,等那群圓滾滾的櫻桃姑娘湧上去才走下了舞台。晚上,他又被請到搭在河邊果園裡宴客的大帳篷中去演唱。鎮長說:「這回,你可以多唱一點。對了,你今天唱什麼?」

「唱格薩爾幫助古傑戰勝祝古。」

鎮長眉開眼笑:「好啊,這一戰,格薩爾打開祝古國山中的藏寶庫,得勝還朝啊。我們櫻桃節要的也是這個結果,大家乾杯!」

好在除了鎮長,除了遠道而來的水果商,更多的人要聽的還是故事,而不是這段故事的這麼個結果。

櫻桃節還沒有結束,他就離開了這個鎮子。路上,遇到人們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說,從櫻桃節來,但不知道會到哪裡去。人們就笑了,說,櫻桃節過完了,可以到杏子節去,李子節去,他聽得出這些人話里有些許譏諷的意味。但他不知道他們是譏諷新的節日太多了,還是譏諷他不該在這樣的節慶上演唱。但他已經不是剛出道時那個容易跟人生氣的人了,他沒有停下腳步,說:「要是你們不想聽我演唱,那就讓我到下一個蘋果節去吧!」

他們說:「你會什麼新段落嗎?」

這個古老的故事沒有什麼新的段落,只不過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多一些,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少一些,而他相信自己能夠演唱所有的段落。每個時代都只有一兩個有能力演唱全部段落的人,他進一步相信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的那一個。要是他是個一般的「仲肯」,就不會為了讓自己講述的故事更加堅實而去尋找鹽湖,然後又去尋找姜國和門國的故地。現在這些站在他行經的大路邊的人說什麼有了新的段落,這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用鄭重的口吻告訴他們,只有能夠演唱更多段落的藝人,但從來就沒有什麼新的段落。

這些人說,過去他們也是這麼認為的。要是在過去,他們早就請他停下來演唱了。他們知道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演唱段落最多的藝人,因為他是格薩爾親自選中的講述人。但是,現在的確有一個能寫出新段落的人出現了。

他注意到他們說的是「寫」而不是唱。

真的是出了一個「寫」而不是演唱的人,這個人是一個名叫昆塔的喇嘛。周圍這幾個與昆塔喇嘛所在寺院,有著供施關係的村莊與牧場,都因此感到自豪。所以,他們很驕傲地不邀請當前最有名氣的「仲肯」晉美在此地演唱。

晉美說:「原本我只是經過,現在我想去看看這個人。」

因為他們的喇嘛在「寫」格薩爾故事,供奉寺院這幾個村莊的人說話也變得字斟句酌了。他們說:「不該說看看,應該說去拜會。」

更有甚者說:「不是拜會,是請教。」

「那我就去拜會一下這個人吧。」

他又被糾正了:「不是『這個人』,是昆塔喇嘛,是上師。」

「哦,是喇嘛。他叫什麼?對,昆塔喇嘛。」

他故意給這些字斟句酌的人留下了一個破綻,讓他們來認真糾正,讓他們說不是「叫」什麼,而是「法號」什麼。但這些人說話看來是剛剛考究不久,文辭到底有限,竟然不能發現這個破綻。他像個大人物一樣發話:「好吧,找個人帶我去吧。」

他們真就派了一個人,帶著他出了村子,走上一個開闊的牧場。在那裡喝了酸奶,吃了烤麵餅當做午餐,然後下到河谷里另一個村莊。一條大河穿過森林覆蓋的峽谷浩蕩奔流。峽谷這一段很寬闊平坦,河的中心沒有大的波浪湧起,卻有很多旋禍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好多穿著破衣爛衫的草人在麥地中迎風搖晃。

晉美下到河邊去看了看,這條平靜的河流,時不時地拍到岸邊來一個兇惡的波浪。波浪濺濕了他的靴子。他就坐在村頭,脫掉靴子,把裡面浸濕的墊腳草掏出來,跟村民討一把乾草墊進靴子。河上有一座弔橋。帶路的人告訴他,寺院就在弔橋那一頭的山坡上。他抬頭望去,看不見什麼寺院,滿眼都是聳立在斜陽里的柏樹和雲杉。過了橋,爬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精緻小巧的寺院突然在道路拐彎處,從柏樹和杉樹中間顯現出來。在寺院前的空地上,色彩艷麗的野蜂正離開牛蒡上盛開的花朵準備返巢,寺院卻安靜得如沒人一般。每扇窗戶後面都靜靜地懸著黃色的絲綢窗帘。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僧童從門縫間擠出來,赤腳站在他們面前。還沒等他們開口呢,小傢伙就把手指豎在了嘴前。他把他們帶到離僧舍和大殿不遠處的樹下,一個同樣不說話的老僧來上了茶,僧童小聲說:「十天後你們再來吧。昆塔喇嘛閉關了。十天後他的閉關期滿。」

「閉關?」

「他在寫新的格薩爾大王的故事。」

「真的是寫?」

「他很久不寫了。這次他從自己的空行母那裡得到啟示了,新的故事不斷在腦子中湧現。」

「空行母?」

僧童很老成地笑笑,指了指僧舍中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的帘子打開著,一個寬臉的婦人從那裡向他們張望。

「是她?」

僧童點點頭,說:「是她。」

晉美轉頭再看時,寬臉婦人從窗戶後面消失了。

他只好退下山來借宿在河邊的村莊。

那條平靜的大河,晚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早上起來晉美對讓他借宿的主人抱怨,河裡的水太響了。火塘對面的暗影里坐著一個人,說:「不是河水太響,是這村子太安靜了。」

早上的太陽光從窗口進來,斜射在他身上,火塘那邊的人自然就在暗影里了。那個人看得見自己,自己看不見那個人。這讓晉美覺得很不自在。陌生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螞蟻在輕輕叮咬。對面那個人也覺察了,笑著說:「你就當是在燈光下演唱,人們都看著你,而你卻看不到他們。」

「我也只能這麼覺得了。」晉美漫不經心地回答了,突然又說,「咦,你這個人的話好像有什麼意思?」

但對面卻沒有聲音了。這個人消失了。晉美一向總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見怪不怪了。他問主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什麼人。主人告訴他,也是一個等著要見昆塔喇嘛的人。

「很多人想見昆塔喇嘛嗎?」

「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村子裡好幾家裡都住進了遠處來的客人。不是連你這麼有名的『仲肯』都來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是『仲肯』?」

「你人還沒到,大家就都知道了,說是最有名的『仲肯』要到村子裡來了。他們說,你是等著取昆塔喇嘛新寫出的故事好去演唱。」

聽了這無稽的話,晉美拉長了臉說:「我不是來等待故事的。我只演唱神讓我演唱的。」原來這個村莊的人也都聽聞過他遠揚的聲名。這是一個安靜的村子。有人家在修補畜欄,有戶人家在整修被風刮歪的太陽能電池板。村口磨坊里石磨嗡險作響。這個村子的平靜是鳥巢中那些鳥蛋將要破殼時的那種平靜。樹葉對風發出噓聲,說:「輕,輕,輕。」風懸停在空中,對樹葉說:「聽,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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