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賽馬稱王 鹽湖

說唱人晉美在路上。

原先他在路上的時候,是等待故事到來,是尋找故事。後來,故事就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去的地方,都是故事已經發生的地方。離開廣播台的時候,他已經唱到姜國如何北上爭奪嶺國的鹽海。他還是一個情懂牧人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那些鹹水湖。那些湖水能自然生出鹽的結晶當他回到高原,當看到牛羊出現在起伏的草間時,就下車步行了。他開始重新演唱故事,一切從頭開始。當他離開金沙江邊那些聲稱是嶺國兵器部落的後裔時,故事又往前進展了。他已經演唱完了姜嶺大戰。那時,他還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鹽水的湖泊。在他的故鄉,在他所到過的地方,所有雪山下湖泊的水都是可以飲用的,那時,他甚至不相信湖水會像眼淚般苦咸。但當他演唱到那個故事的時候,就相信世界上必然會有這樣的湖泊了。

他一路上一邊演唱姜嶺大戰,一邊向北方出發。他來到的第一個鹽湖已經乾涸了。牧人們說,十多年了,這個湖一點點萎縮,終於在今年的夏天完全消失了,最後一點水分都被太陽吸幹了。他下到湖底,摳起一塊灰白色的結痂,送到舌尖,確實嘗到了澀澀的苦鹹味——是鹽的味道,也不完全是鹽的味道。

他問住在曾經的湖岸上的人,種植青稞和油菜的人,放牧牛羊的人,這個湖是姜國曾經要來搶奪的那個鹽海嗎?

他們說是。

他們指給他看湖中曾經是一個半島的岩石岬角,說那上面就有嶺國英雄的馬蹄印,還有被鋒利的長刀整齊劈開的巨石。他們建議他去看看那些遺迹,這樣就能證明他們所言不虛。晉美就往湖中去了。但他沒有走到那個岬角,汗水和鹽鹼一起,很快就讓他的靴子底爛掉了。他又堅持走了一段,結果是腳底也被鹽鹼咬傷,他從最近的地方上了曾經的湖岸。

這裡正好是湖水未曾乾涸時採鹽人的村子。

村中一戶人家送了他一雙新靴子。人家還給他腳底塗抹用動物油脂調和的藥膏,立即,燒灼感強烈的腳底立即就清涼了。

他說:「我還想問問,你們當中有沒有姜國人的後代?」

村裡人都齊齊搖頭。

「應該有姜國人後代的,王子玉拉托琚不是投降了嗎?」

他聽別的村莊的人說,這個村子的人全是姜國降卒的後代。格薩爾寬宏大量,姜國人不是為了鹽來到這裡的嗎?姜國人不是在老國王戰死後,在王子的帶領下歸順了嗎?格薩爾對投降後又對故姜國心懷愧疚的玉拉托琚說:「就讓這些兵士留在此地採鹽,所採的鹽都運往姜國吧,這樣,你的人民吃上了鹽,就會感激你了。因為用武力無法從我手裡搶到一粒鹽。」

玉拉托琚的腦袋沉重地下垂,心緒煩亂,沉默無言。

格薩爾繼續溫言撫慰:「你的人民會感謝你的,他們從此不難心吃不到鹽。」玉拉托據沒讓飽含鹽分的淚水流出眼眶,終於抬起頭來說:「謝謝大王恩典。」這個村莊,正是那些留在湖邊採鹽的降卒的後人。他們不像湖南岸和東岸的人,有耕種的土地,也不像湖北岸和西岸的人,有寬闊的牧場。他們世世代代在湖西南這一角上採鹽,把鹽運往南方。他們祖祖輩輩在水中勞作,另外村子的人都傳說他們的手指與腳趾間長有野鴨一樣的蹼。他們還說,那些採鹽人眼珠不是黑色的,他們日積月累的悲傷使他們的眼珠變成了蒙蒙的灰色。這個村莊其實沒有一個人的手指間有蹼。他們的眼珠確實是灰色的。那灰色天然就是悲傷的顏色。

現在,湖四周的土地與草原都嚴重沙化,湖泊也乾涸了。

圍湖生息的人們都有怪罪這個採鹽村莊的意思。他們把這湖中的鹽淘盡的同時,也把這個湖泊的元氣消耗乾淨了。他們說,格薩爾是深愛嶺國的,要是他那時就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肯定不會為了安撫姜國王子玉拉托琚而讓姜國人在這裡採鹽。可他並不知道這個結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創立的嶺國也會被別人征服。在嶺國消失了上千年之後,這個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經妖魔橫行的草原在格薩爾時代變成了人類的草原,但是現在,人們得準備離開,去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風吹過,揚起大片的沙塵,風穿過村莊,吹得嗚嗚作響。

採鹽村落的人們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們說:「我們能去哪裡呢?」

說唱人說:「回到原來姜國的地方。」

「你能回到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嗎?」

說唱人知道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並為自己提出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而羞愧難當。

還有一個年輕人很憤怒,追在他後面喊:「你見過誰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鄉?!」

他的確不敢回頭面對這個問題。他離開了這個村莊,離開了這個乾涸的湖泊。

越往北,迎面吹來的風中嗆人的塵土味越來越強烈。草消失了。再後來,連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點點土都消失了。大風吹來,滿地的石頭像被激流沖刷一樣滿灘亂滾。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個湖。

那天,他藏身在一塊巨石後面躲避風暴。尖嘛的風卷著沙塵消失後,他眼前出現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格薩爾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術了嗎?」

但那是真實的湖泊,某種不太自然的綠色,在眼前動蕩。在這個湖上,他看到體量巨大的鐵船,用裝得下一頭牛那麼大的鐵斗在湖中央從水中抓鹽。他就坐在岸邊撲滿鹽屑的灰撲撲的蒿草叢邊,坐在兩道深陷的車轍中間,終於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鹽灰濛濛的,堆在銹跡斑斑的鐵甲板上。鹽散發出來的也不是鹽的味道,而是某種正在腐敗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從船上跳下來的人不容他問話,不容他問在古代是不是有兩個國爭奪過這個湖中的鹽,他們揮手讓他趕緊走開。

他把來裝鹽的大卡車的地方佔住了。

「可是……」

人家的回答很乾脆:「快滾吧!」

他就滾蛋了,滾到很遠的地方,回看那湖,發現那湖上還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車,湖邊草木不生,湖中的鹽還那麼多,他想,那是因為那時這個湖上還沒有人吧。那麼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個結論,草都被大風拔光了。格薩爾肯定沒有來過這裡,不然,風就不會這麼猖狂了。

他轉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更準確地說是有人相信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他轉向西南,因為那個方向上出現了雪山隱約的閃光。這閃光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濕潤與清涼。這些日子,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什麼人,他也沒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許,他又追趕上故事了。

靴子底再次破爛時,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騰下來的溪流滋養的草原。他沒有看到大的村落,只是偶爾在一個山谷見到兩戶孤獨的牧人。借宿的時候,他們給他喝很多的奶,給他吃整腿的羊肉。他們問他:「你像個流浪藝人,你會唱格薩爾嗎?」

他往嘴裡填滿羊肉,讓嘴巴無法說話。現在故事已經藏在胸中,他不像過去那樣著急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從容風度。對此,他感到非常滿意。現在,他把握著故事,而不像過去那樣被講故事的衝動弄得不能安生了。他要自己把握進程,不要讓故事跑到前面太遠的地方。他害怕這樣一來,故事會消失在遠方,再怎麼努力都攆不上了。他隱隱有種感覺,要是他一口氣把故事講完,那麼,這些故事就要離開他了。因為,他發現,故事是第一次講的時候最為生動鮮活,第二次,第三次講,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場景的色彩就開始黯淡了。

所以,他知道自已最好沉默不言,這樣經過了幾戶孤獨的游牧人家後,他的身上又充滿了力量。

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還是感到心安了。至少當視線延展到遠處的時候,這些草連續成一片薄霧般的綠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綠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終於和一片真正稱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發現,那是一個很大的湖。

快走到湖邊的時候,稀疏的草消失了,只有平展展鋪開的沙石。

這是一個東西窄南北長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還聽到了南岸傳來隱隱的笛聲。於是,俾動身去往湖的南岸。

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湖。這個湖的奇怪之處在於,風總是從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風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只有累累的磧石,而在湖的南岸,水變得那麼藍。那麼藍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鹽推到岸邊。他繞行兩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採鹽的人。他問這些人:「你們的故鄉是姜國嗎?」

那些人望著他,沒有聽懂他的問題。

「什麼國?」

「姜國。南方的國。」

「南方的國?南方是印度,是尼泊爾。除此之外南方沒有國。」

後來,從採鹽人中走出來一個老者。他說:「也許,他的問題我聽得懂。」晉美把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老者笑了:「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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