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賽馬稱王 在路上

說唱人離開廣播電台後,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丟人現眼呀,丟人現眼。」他不認為自己真的愛上了那個在播音間里的女人。兩個不是一路的人怎麼會彼此相愛呢?讓他意亂神迷的是她曖昧的聲音,是她身上放肆的異香。這讓他就像中了迷藥一樣。

走著漫漫長路,他又想起央金卓瑪也愛上了自己。想起她用比自己還粗糖的手,拉著他去房間喝茶。他一個人走在路上,學著她的口氣,溫柔地說:「來。」又學著她的幽怨的口氣說:「呸!」後來,走得累了,就躺在溪邊的草地上發獃。中午時分,兩輛吉普車在溪邊停下,他們把車子直接開到溪流里,戽起一桶桶水沖洗車上的塵土,晶瑩的水珠四處迸散。車洗乾淨了,幾個穿著整齊的男女開始彼此潑灑。歡快的打鬧聲,讓死人一樣躺在附近的晉美感到自己被隔絕在世界之外。那群彼此弄得濕淋淋的男女終於累了,安靜了,他們坐下來把衣服晾乾。他們應該看得見他,但就像沒有看見一樣。他想站起身來走掉,最終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時,他聽見有人叫司機把車上的錄音機打開,司機問想聽什麼磁帶,有人說:「格薩爾。」

他清楚地聽見他們說:「就是晉美在廣播里唱的格薩爾。我剛剛錄下來的新唱段,姜國北上奪鹽海。」

錄音機里真的就唱起來了。這一段唱的是,格薩爾和姜國魔王薩丹對陣,兩個人在陣前勒住馬,你問我答,用猜謎語的形式誇讚遠遠近近的山,形容這些山,美飾這些山,為這些山細說根由。晉美自己也聽得人迷了,聽自已用不同的聲音變換著角色,上一句是刁難人的提問者,下兩句又變成了得意揚揚的答問者。

「嗡——

「最近處的那座山,

「猶如沙彌持香在案前,

「此山叫做什麼山?」

「嗡——

「小沙彌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

「平展的岩層豎向天,

「好像旗幟迎風展,

「此山叫做什麼山?」

「旗幟疊舞是娃依威格拉瑪山!」

「嗡——

「仙女頭戴杏黃帽,

「彩霞為帔立雲間,

「此山叫做什麼山?」

「嗡——

「仙女戴帽是高與天齊的珠穆朗瑪山!」

「嗡——

「險山後面是緩坡,

「猶如國王剛登基,

「層層梯級盤旋上,

「此山名叫什麼山?」

「嗡——

「那是界劃東西的念青唐古拉山!」

「嗡——

「山山之間多平川,

「險峰聳出雲天上,

「猶如大象在平原,

「此山叫做什麼山?」

「如同川原走大象,那是伽地蛾嵋山!」

晉美笑了,這兩個人不像臨陣對決的大軍首領,而像兩個炫耀學問的喇嘛。

他想,一個人能把這一切惟妙惟肖學說出來,那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哪!他因為這個想法而沉醉了,他眼前甚至出現了自己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電影一樣的往昔故事的場景中間。這時,吉普車重新上路,那說唱聲慢慢變小,寬廣無邊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當說唱聲飄逝,眼前的幻景便戛然而止,他穿行其中,想讓那些生動的畫面繼續演進,但是畫面靜止了,一動不動,慢慢失去了顏色與輪廓。他聽見了自己驚恐的聲音,他說:「不。不。」

但是,連靜止的畫面也從眼前消失了,頭腦里混沌一片。他想起家鄉那個要對他開示的活佛的話。他說:「眼睛不要看著外面,看著你自己的裡面,有一個地方是故事出來的地方,想像它像一個泉眼,泉水持續不斷地汩汩湧現。」他用眼睛看著裡面,這很容易做到,他把意識集中到腦子,會聚起一束亮光,往幽暗的裡面探照。但亮光所到之處,還是混沌一片。就像大霧天氣中一個穿行的人,看見的除了迷茫,還是迷茫。

在路上,他麻木的頭腦一直在想,黑姜奪鹽海,黑姜奪鹽海,但也僅只這幾個字而已。他發現,自己竟然把講過的故事想不起來了。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裡耐心地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

「我不行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會不行了。」

他把晉美帶到了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

那印跡很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只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

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迹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說完,就頭也不回到泉水邊研磨他的眼鏡去了。晉美苦笑,他不是下面不行,而是上面不行了。晉美又回到長者身邊:「老人家,我想去鹽海。」

「販鹽人總是成隊結夥,你卻這麼形隻影單,到鹽海去幹什麼?再說,鹽海那麼多,你要去的是哪一個鹽海?」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低了:「姜國魔王薩丹想要從嶺國手中搶奪的那一個。」眼睛不好的長者聽力很好,這麼低的聲音他都聽見了。他告訴晉美,這裡是當年嘉察協噶的鎮守之地,那些產鹽的鹹水湖離這裡很遠,在嶺噶的最北方。那裡鹹水的湖泊星羅棋布,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萎國魔王想要搶奪的到底是哪一個。長者嘆息一聲,說:「要是嘉察協噶不死,那姜國國王怎麼敢去搶奪嶺國的鹽海?」

「老人家知道這麼多格薩爾的故事,你是一個『仲肯』嗎?」

長者沒有回答,起身走在前面。他就那樣走在前面,來到了一座小山岡上,金沙江的一條支流在峽谷里奔流。一個城堡的遺址,幾堵搖搖欲墜的夯土牆,這就是當年嘉察協噶在嶺國南部邊界的城堡的遺址。地上很多赭紅色的固化物,沉甸甸的像是石頭,但又不完全是石頭。長者告訴他,這是城堡的基礎。這是煉過的鐵礦石。建築城堡的時候,精通煉鐵之術的兵器部落把熔煉出的鐵汁和半熔的礦石一起倒進挖好的牆基中,冷凝之後的牆基便堅固無比。從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山岡,木質堅硬的灌木叢中,一道長牆蜿蜒著下到一個掛地,然後,爬上了對面更高的山岡,那山岡頂上,是一座更為高聳的城堡的廢墟。山岡上,風勢強勁,兩座山岡之間一大片窪地,一條古代的大路曾經從中穿過。現在,那裡已是一片種植了很長時間的莊稼地了。老者說,這座山岡,和那座山岡上的建築遺迹,是嘉察協噶城堡的兩翼。中間窪地里,才是城堡的主體,但那裡已經沒有一石一木的遺存了。老者坐下來,說他的眼鏡片用水研磨過後,還要用風來研磨。他說:「我知道你是一個『仲肯』所以帶你來看看這些真實的東西。年輕人,說說你有什麼感想。」

「故事裡的嶺國大的像全部世界,現在發現嶺國並沒有那麼大。」從格薩爾出生的阿須草原,到瑪尼干戈,翻越雪山,到德格,再到這個地方,他且行且停,也就走了十來天時間。

長者正色說:「那是嶺國初創之時,後來就很廣大了。從這裡出發,沿著金沙江兩岸一直下去,嶺國的大軍征服了南方魔王薩丹統領的姜國,南方的邊界就很遠很遠了。那裡冬天的草原上也開滿了鮮花。」

「那時嘉察協噶已經犧牲了。」

長者臉上出現憤憤不平的神色:「是啊,他可是嶺國最為計謀周全,最為忠心耿耿的大將了。」

「那麼,出征姜國的時候,是誰挂帥?」

長者很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那個在收音機里演唱的『仲肯』嗎?你唱得多麼好啊!」

「可是,我的腦子不清楚了。」

長者戴上研磨得晶瑩透亮的眼鏡:「哦,你真的是神情恍惚,難道神要離開你了?你做了什麼讓他不滿意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

「你問我什麼?出征姜國是誰挂帥?告訴你吧,姜國人怕我們的大英雄嘉察協噶,要是嘉察協噶在,他們怎麼敢來搶嶺國的鹽海?」

晉美又提出擴同樣的問題:「鹽海在哪裡?」

鹽海當然在更北方的草原上,但要去到鹽海,姜國的兵馬就必須從這裡經過。長者的興趣不在地理,而是在誰對嶺國更為忠誠上。姜國一敗在鹽海邊,年輕的王子被霍爾國的降將辛巴麥汝澤生俘,然後,嶺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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