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賽馬稱王 戀愛

晉美被學者帶到了省里的藏語廣播電台。

晉美在廣播電台的日子過得很幸福。

幸福,這是他自己真實的感受。坐在廣播電台播音間里,光線調暗了。主持節目的人突然換上了另外一種聲音。晉美突然想,王妃珠牡說話肯定就是這樣的吧:魅惑而又莊嚴。這是廣播電台的說唱節目部。播音間燈光一暗下來,一切都模糊不清了。這個出了播音間就不正眼看他的青年女子,態度一下變得十分親切,那聲音就更加親切動人了:「今天演唱開始之前,我想問我們的晉美老師兩個問題。」

晉美像被電流貫穿一樣的身體一下就繃緊了,直挺在椅子上。

「晉美老師,你是第一個通過電波演唱史詩的藝人,對此,你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嗎?」

他聽見自已也變了聲音,響亮的嗓子變得喑啞:「我很幸福。」

主持人笑了:「我想晉美老師想說的是,他對此感到很榮幸。」

「我很幸福。」

「好吧,你很幸福。請告訴你的聽眾們,你在雛,在我們廣播電台過得怎樣?」他該死的聲音還是那樣喑啞:「我很幸福。」

主持人不耐煩了:「晉美老師的意思是說他過得很愉快!現在,請聽他的演唱。」

主持人出去了,隔著玻璃可以看到她和節目組的錄音師啦,還有別的一大堆人調笑聊天。他開始演唱。演唱的時候,他又是晉美了。身前的玻璃牆消失了,身左身右和身後的牆壁都消失了。雪山和草原的廣闊空間里,天上地下,那些神通廣大的神、人、魔來來往往,用計,祈禱,交戰。那些美麗女子真是奇怪,她們也像村婦一樣哭泣,爭寵,使些小小計謀,糾纏於有神通的人魔之間,成為故事中重要的角色。這天,他用了很多篇幅來演唱珠牡和梅薩。演唱告一段落,主持人進來與觀眾說那幾句例行的話。她說:「各位聽眾,現在是晚上十點,請記住,明天晚上九點,英雄史詩格薩爾說唱,不見不散。」然後,她站在他身後,俯身下來,晉美的感覺是一隻大鳥從天而降,預先就把地上可憐的生物用陰影籠罩住了。他的身子在顫抖。這位姑娘帶著馨香的氣息。她站在他身後,俯下身來,嘴唇幾乎觸到了他的脖子,說:「今天的演唱真棒,你好像不是這麼懂得女人啊?」

他幾乎暈眩了。

清醒過來時,播音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了。出來的時候,在迷宮一樣的走廊中走錯了路,闖到更為複雜龐大的漢語播音部去了。他逢人就說,我找阿桑姑娘。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認識阿桑姑娘。後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了那幢大樓,來到了燦爛耀眼的陽光底下。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他的身子忽冷忽熱。半夢半醒之間,他夢見了阿桑姑娘穿著珠牡的盛裝,在一座青碧的山頂徘徊,憂心忡忡地眺望北方。他叫她快跑,有危險來了,但他叫不出聲音。下午,學者從研究所來看望他。看食堂送的飯一點沒動,說:「你病了。」

他想,我病了嗎?再想的時候,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他腦子裡一直想著當主持人的姑娘!他因此感到了害怕,他說:「我要回家。」

學者的表情嚴肅了:「一個真正的說唱藝人,一格真正的仲肯都是四海為家!」

「我要回到草原上去。」

學者說:「在這裡演唱也是一次比賽,除了你,還有別的藝人也要來演唱!演唱最好的,國家給你們錢,給你蓋房子,把你們養起來!」

他想反駁:家和房子是一回事情。一個仲肯註定要四處流浪,他要座房子有什麼用?但他是晉美,他不會反駁。他只是說:「我害怕。」

學者笑了:「也許有這樣的敏感,你才像個藝術家,民間藝術家。」

第二天,一個新的說唱者來了。這是個中年婦女。她說在放牛的時候,被雷電擊中過,醒來之後,她就無師自通,會演唱格薩爾了。這是一個說話粗聲大嗓的女人。當天中午,他們在招待所走廊上見面。晉美端著一個搪瓷大碗從食堂打飯回來。這個女人攔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晉美,他點頭。「他們說你演唱得很好。」他還是點頭,粗曠的婦人露出了羞澀的神情:「我叫央金卓瑪。」他笑了,卓瑪是仙女的意思,這個女人,粗聲大嗓,眼神兇巴巴的,一點也不像個卓瑪。

央金卓瑪說:「我看看他們都叫你吃些什麼?嘖嘖,湯。嘖嘖,饅頭。上一次我來,他們就盡叫我吃這種東西。我吃厭了,不幹了!」

「可是你又來了。」

央金卓瑪拉住他的手:「你來。」

兩人就進了她的房間:「他們同意我自己做飯。只是這裡不能燒柴,燒電。」果然,央金卓瑪住的是一里一外兩間房。裡面睡覺,外間屋做飯喝茶。電爐放在屋子中間。卓瑪按著他肩膀在坐墊上坐下:「讓我來好好給你煮一壺茶。」

電爐上的茶壺很快就開了,央金卓瑪往裡面摻上了奶粉,就是一壺噴香的奶茶了。她給他倒上茶,擺上乾酪,把那碗浮著幾片青菜的湯倒掉,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說:「來吧,可以吃你的饅頭了。」那頓飯,他吃得很香。他把可以吃三頓的干釀一頓就吃光了。央金卓瑪臉上現出誇張而又滿足的表情,說:「天老爺,這個人把一壺茶全喝光了。」

第二天,他去演唱時,央金卓瑪塞給他一個暖瓶,說:「茶。唱渴了就喝。」

「演唱的時候不能喝水。」

「屁,他們怎麼能喝?」

「他們在外面喝。」

「那你也去外面喝。」

「她不讓。」

「誰?」

「阿桑姑娘。」

央金卓瑪很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演唱的錢是國家付的,你不用什麼都聽她的。」

那天的茶沒有喝成,不是喝不喝的問題,而是阿桑姑娘說:「我們剛剛把你身上的牧場氣味搞乾淨,怎麼又帶上這氣味了?」他就把暖壺放到播音間外面去了。阿桑說:「好了,我們開始吧。」

他拿著滿滿的暖壺回家,央金卓瑪看了,說:「呸!」

長話短說吧,反正後來就傳開了,說那個鄉巴佬白日做夢,竟然愛上時尚的女主持人了。阿桑再來主持節目,就虎著臉一言不發。好多次,他都想對阿桑姑娘說:「那些傳言都是假的,憑自己的身份,哪裡敢想去愛她。」但是,播音間的燈光一調暗,那些機器上的燈光開始閃爍不定,她一換上那種親切可人的聲音說話,一切都恍惚迷離了:她的聲音帶著磁性,她的身體散發著馨香。

終於有一天,阿桑說:「你要想再演唱,就去對那些造謠的人說,你沒有那樣想過。」

「什麼沒有那樣想過?」

阿桑哭起來了:「你這個又臟又丑的東西,說你沒有愛上我!」

他垂下頭來,深感罪過不輕,但還是說了老實話:「我晚上老是夢見你!」

阿桑尖叫一聲,哭著衝出了播音間。錄音中止了,外面的人都沖了進來:「說!你幹什麼了!」他的確什麼都沒幹,難道自己的話里像懂巫術的人一樣埋著毒針嗎?但他說不出話來,那些兇巴巴的人把他嚇傻了。連央金卓瑪也擺出深受傷害的樣子,見了他的影子,就說:「呸!」

本來在廣播電台進進出出的時候,人們都開玩笑,說這兩個說唱人合起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央金卓瑪聽了,臉上總是露出甜蜜的微笑。但現在,她見了晉美的影子就說:「呸!」

前些天,她還跟晉美討論,說:「格薩爾久居嶺國不歸,責任也不全在阿達娜姆和梅薩身上。要是他不見一個就愛上一個,只愛珠牡一個,世上哪還有這麼多波折!」

晉美的意見是:「神授的故事,我們怎能妄加評判?」

央金卓瑪說:「故事是男神授的,女神來授肯定就不是這樣。」

晉美被這樣的言辭嚇著了,展開綉著神像的旗幡,連連跪拜。央金卓瑪也害怕了,和他一起跪在神像前,懇請原諒。但現在,晉美羞愧得無地自容。這回,他真的病了。吱呀一聲,央金卓瑪推門進來了。他聲音虛弱:「你為什麼還來?」

「現在,你知道誰真正對你好了,知道誰和你身份相配了。」

她俯下身來親吻了他的額頭,他的手,弄得他皮膚上滿是滾燙的淚水。但這些淚水的熱度卻無法滲人他的內心。他說:「你回去休息吧。我明天過來喝茶。」央金卓瑪再次親吻了他,並叫他是「我的可憐人,我的苦命人」。

她關上房門後,晉美擦掉她蹭在臉上的淚水,心裡浮起的依然是播音間里的那個魅惑的形象。於是,他不辭而別,從廣播電台,從這個城市裡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嘉察協噶心裡有件大事,內心裡謀劃許久,想等國王征服魔國回來,便呈請他批准。

但是,格薩爾一去就是三年,聽說他與王妃梅薩和新妃子阿達娜姆日夜在北方魔地飲酒作樂,不思歸來。有些人開始懷疑,這人雖然神通廣大,但任性使氣,是不是真的配做嶺噶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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