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子降生 病

一個高大威武的神人,眨眼之間就站在了面前。一身金甲金盔的光芒把他照亮。他認出了這個神人就是格薩爾:「是你?」

金甲神人點頭說:「是我。」

「格薩爾大王。」

晉美的反應是要翻身起來匍匐在地,大王的神力卻讓他不得動彈。大王發話了,身在近處,聲音卻來自天空深處,帶著遙遠的迴響:「我知道你想歌唱。」

「我想歌唱。」

「可是你嗓子嘶啞。」金甲神人一彈指,一粒仙丹飛入了他口中。沁涼,柔潤,一股奇香閃電一般走遍了他身體的裡面。那奇香是一種光芒,在身體里那麼多自己未曾意識過的通道中飛躥。晉美叫一聲:「大王啊!」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洪亮,從胸腔,從腦門都發出了共鳴。大王說:「牧羊人,從此你將把我的故事向眾生傳唱!」

「可是……」

「可是你腦子不好。但從今之時,這種情形已經改觀了。」

神人倏然消失,聲音卻近在身前。他立即就覺得天朗氣清,但見雲彩飄散,藍天洞開,重樓高閣中,眾神紛立。

他趕著羊群從草灘上回家,眼前的情景卻在時時幻化。那些羊有時變成雄獅,有時變成雪豹,有時變成難以描述形狀的妖魔,他揮動手中的鞭子時看到電光閃耀,然後,瞬息之間,不知是現實的世界還是腦海之中就布滿了千軍萬馬,或者靜止不動,凜然的氣息讓人心驚;或者像被狂風驅動的潮水,帶著雷鳴般的聲音,互相吞沒互相席捲。好在頭羊自已識路,把羊群帶回到畜欄,也把跟在羊群後面的瞎眼牧人帶回到村莊。

他在黃昏的光線中摸索著把羊欄門關上,自己就昏迷了。

牧人一倒下,溫順的羊群驚慌地叫喚,公羊們用堅硬的犄角去撞擊羊欄。羊是沉默的動物,平時回到羊欄,口裡空空如也不斷地咀嚼,好像它們沉默,是因為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這樣咕咕嘰嘰地錯動著牙床來回味,好像它們是一群內心豐富敏感的傢伙。但這天不一樣,所有的羊都一驚一乍。村莊里最見多識廣的老人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羊同時叫喚。這樣的異象出現,總是意味著什麼不尋常的事件。

人們往羊欄奔跑時還在問:「他被狼咬傷了嗎?」

「他昏過去了!」

「被公羊撞了?」

「他燙得像塊燃燒的炭!」

人們一趕到,羊群立馬就安靜下來了。

人們把抬回家的晉美放在床上,雖然身上什麼都沒蓋,身下的熊皮褥子卻使他體溫更高了。兩騎快馬衝出了村莊。一騎去幾十里外的鄉衛生院請醫生。一騎去寺院請活佛。看他高燒的樣子,怕是挨不到活佛和醫生到來。但是除了等待,人們並沒有什麼辦法。但高燒的病人自己醒了過來。

「你很熱嗎?」

他不說熱,他說:「我很悶,我要到外面去。」

「外面。」

牧羊人不說要到院子里或者什麼地方,而是說:「我要到星光下面。」

他說星光下面!大家把病人抬起來要往院子里去,他說:「不是院子里,是屋頂上。」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院子里哪裡看得到最多的星光?他被抬上了屋頂平台。瞎子示意讓自己躺在石板上。那塊光滑的石板,本是他揉制皮革的案子。天上的星星出齊了。星宿們各自閃爍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在那石板上放平了身子,感到了石板的沁涼,他滿意地嘆了口氣:「我看見了。」

他又說:「水。」

然後又昏過去了。有人端來了熱水。但馬上有人意識到,不是熱水,而是剛從泉眼處打來的最清涼最潔凈的水。

泉水來了。他雖然昏迷著,還是大口吞咽,真像是胸腔里有一大團火,需要很多水去撲滅一樣,以至於要人奔跑著去泉邊取了第二趟水。這次,他沒有喝下去多少。剩下的都由人用一段柏樹枝蘸著,一點點灑在他臉上和劇烈起伏的胸膛之上。

他又說:「我看見了!」

人們以為他醒來了,但他並沒有真正清醒過來。

沒有人問他看見了什麼,而是說:「他看見了!」更沒有人說這個一隻眼的傢伙,平常就看不見什麼,更不要說在昏睡之中了。瞎子在滿天星光照耀之下,在夢中的確看見了千百年來,由一代又一代藝人演唱著的史詩故事,在他眼前一幕幕上演。他渾身灼熱,心中卻是一派清涼。看見了很多很多年前,黑頭藏民所處的這片高原,從金沙江兩岸危崖高聳的山谷,到黃河蜿蜒穿過的無垠草原,都是史詩上演的寬廣舞台。半夜了,星光如水傾灣,從村外傳來了馬蹄聲。

廟上的活佛先到了。

昏睡中的人自己坐了起來,只見他眼中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亮,使他那張平常黯然無光的臉都放出了奇異的光彩。而且,他開口就唱: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這回,沒有人發出譏笑之聲,因為人們聽到他那喑啞的聲音,已經大變,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有了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他馬上就想歌唱,但持續的高熱使他身體非常虛弱,以至於剛一張口就顯出了又要昏迷的模樣。他蒼白的臉上掛著笑意:「故事,我的胸中全是格薩爾王的故事。」

活佛說:「你心中一直有著格薩爾的故事!」

他坐起身來,爭辯道:「這次不一樣了,我的腦子已經裝滿了。」

活佛說:「我們有緣,我的渡船讓你少走了一天冤枉路。」

晉美認出眼前果然是讓他同船而渡的活佛。

「我讓你到廟裡來看我,你沒有來。」活佛的語氣里有責備的意味,「我說過,你的心裡有寶藏,我要幫你開掘出來。」

的確,腦海中一下塞進那麼多東西,身體內部經受著神、魔、人混戰於遠古時那種種殺伐之力的衝擊。一時間,真是理不出什麼頭緒來了。

活佛問:「你需要我幫忙嗎?」

「請你給我念個讓腦子清楚的經吧。」

活佛笑了,抬手叫來一個面相端正的婦女,請她把紡錘與羊毛拿來。活佛拿過一團羊毛,說:「你腦子裡的故事,現在就這樣糾纏不清。」

情形的確如此。那團羊毛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她一手捻動毛團,一手旋轉著紡鍵,立時,一根細線從羊毛團中牽引出來,拉長拉長,絞緊絞緊,一圈圈整齊有致地纏繞在了紡錘之上,很快,那團羊毛就成為一個規整的線團。晉美覺得自己腦子裡那一大團糾纏不清的東西也有了線索,有了頭尾,以一種清晰的面目在頭腦中顯現。活佛再來牽引線頭,那個線團就規整地散開了。他說:「就這樣從頭到尾,你可以講述那個故事了。」

他直起的身子又無力地躺下,「只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力量會回到你身上的。」

現在,他蓋著一張柔軟的羊毛毯子,仰望著星空,等待著身體里的力氣重新生長。面對著那看起來慈愛有加,實則威儀逼人的活佛,他不敢說自己作為一個將來的歌者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

於是,他閉上了雙眼。

但是,活佛卻命令他:「睜開眼,看著我。」

他睜開眼,看見活佛一隻手掣住另一隻手腕上懸垂的寬大衣袖,另一隻手五指張開,在距他臉有兩三寸的虛空中一遍遍拂過。同時,喇嘛用濁重無比卻又字字清晰的聲音念出了道道咒語。

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施行著法術,這讓瞎子都有些不耐煩了。

活佛終於說:「好了,你試試,現在你的腦子清涼了。」

晉美確已清涼的腦袋又有些糊塗了。糊塗之處在於,他不知道怎麼來試腦袋是不是清涼。

活佛對環立於四周的眾人說:「他還不知道怎麼試呢。」這話很有幽默感,把大家都逗笑了。

月亮升起來時,鄉衛生院的年輕女醫生到了。量體溫,量血壓,一切都正常,就是心跳慢了一些。晉美開口了:「怎麼會不慢,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醫生給他推了一大針管的葡萄糖,晉美說:「感覺到力氣在從很遠的地方很慢很慢地回來了。」

這回是醫生笑了:「那就讓力氣回來得快一點吧。」

醫生說搬回屋子裡再打吊瓶,但他堅持就在屋頂,於是,人們就在樓頂上給打起了吊針。活佛被人引領著往富裕人家的佛堂里安歇去了。醫生守在病人身邊,看那月亮下閃著微光的明凈藥液滴滴點點,潛人了晉美的血管。

大家都以為他睡去了,他卻突然笑出聲來:「活佛手上儘是熱氣,這些藥水流在身體里真是清涼。」

女醫生不想把話題引到活佛身上:「力氣還在很遠的地方嗎?」

「跑得快的已經回來了。」

「那我們就再等等吧。」

在這等待中,眾人都倚著牆角,縮在袍子里睡去了。女醫生披了一條毯子,把頭縮進豎起來的大衣領子里,也睡著了。晉美安安靜靜地躺著,那隻獨眼可以看到村子北面,綿亘於河灘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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