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子降生 古廟

晉美的夢境也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本來,在斷斷續續的夢中,晉美一直是一個旁觀者。用他的話說,就像看電影一樣。當他夢見觀音菩薩出現時,他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他看見自己出現在夢境裡邊。更為奇怪的是,他居然跑到覺如身邊大喊:「你不認識嗎?他就是觀音菩薩!」

覺如看著湖水發獃,絲毫也沒有理會。他是覺得菩薩很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以後,他會慢慢想起些過去在天上的事情,但此時,他卻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覺如坐著不動,晉美一著急真的就飛上天空了。他居然在一片彩雲中追上了菩薩,卻被護衛的天兵把他喝止住了。

菩薩說:「叫那人上前說話吧。」

晉美嚇得五體投地,趴在鬆軟的雲團上了。他感到身體下面的雲團好像在陷落。菩薩說:「你不會掉下去的。」

那雲團真的就停止了下陷。

菩薩說:「跟了那麼遠,你為什麼不說話?」

晉美聽見了自己囁嚅的聲音:「菩薩的本相跟廟裡的塑像不一樣。」

「我聽說就是塑像也各個不同。」

「聽說?菩薩你不到廟裡去嗎?」

「廟裡?煙熏火燎的,我去幹嗎?」

他那牧羊人的倔勁上來了:「那我明明聽見你讓覺如替你修廟。」

菩薩神秘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旁邊卻有威嚴的聲音喝道:「咄!這話是你該問的嗎?!」

牧羊人嚇得從雲端里跌落下來了。他驚叫一聲,在地上掙扎著醒了過來。四周一片寧靜,羊群在吃草,藍湖上有白色的鳥在飛翔。他慢慢清醒過來,遺憾之情充滿了心田。要是自己永遠留在那夢境,永遠在菩薩身邊就好了。但是,他就像從屋子裡扔出一個破口袋一樣,把自己從夢境里扔出來了。

那些天里,他人越來越迷糊,在村子裡逢人就說:「我看見了。」

「一個瞎子能看見什麼?」

「我看見菩薩了!」

「想看菩薩到廟裡去就是了。」

「是真正的菩薩!」

人們對此能說什麼呢?只能聳聳肩膀說:「這個可憐人快要瘋了。」

這個瘋子居然還說:「我還看見故事裡的少年格薩爾!」

他耳邊的確又響起了吟詠英雄故事的熟悉旋律:「我聽見了!」同時,他嘴裡就哼唱出了那人人都熟悉的開唱詞: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眾人大笑,這並不能證明什麼。在康巴草原上,有耳朵的人都熟悉這句英雄傳奇開篇時的引子。不要說是人,就是那些用尖喙在樹榦上輕叩的啄木鳥也能弄出一串這樣的聲音來:嗒嗒——啦啦一嗒啦一嗒!

瞎子漲紅了臉爭辯:「那不一樣!」

人們轟然大笑:「聽聽,他說人跟啄木鳥是不一樣的。」

琢木鳥從老柏樹上驚飛起來,扇動著風車一樣旋轉的翅膀,飛向了遠處的山岡。那是座吉祥山岡,地面上開滿鮮花,明亮的水晶在地下生長,就像故事在一個說唱者心中蘊蓄一樣。

從這句引子開始,英雄傳奇的說唱人會仰天呼喚出神靈的名字。不知有多少次了,當那說唱的引子在耳邊回蕩,就規定了一種情景,這時抬頭望望天空,那些被高空氣流擾動的流雲會幻變出種種猛獸與神靈的形象。這些形象就在他腦海中奔突,靜止的彩虹與狂亂的霹靂同時顯現。故事!但是在他腦海中故事輪廓卻模糊不清。他在夢境中看見,而且一直都隱約地聽見,卻又不能明晰地唱出這綿長深廣的傳奇,人們當然有理由譏笑他了。甚至是在夢裡,他也能聽見人們並無多少惡意的譏笑。人們翻身上馬賓士而去,順著雅礱江岸賓士一段,然後,隨著河流一起轉彎,從他視線中消失,使他內心空闊惆悵。

他甚至分辨不清,那是他夢中所見,還是騎在馬上的人群消失後,自己才開始做的夢。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當時的情形都歷歷可見。人們提起長袍的下擺,翻身上馬,賓士起來後,撲人胸懷的風讓衣服鼓脹起來,使他們的後背顯得那麼飽滿。然後,彷彿響過幾聲錚錚的撥弄琴弦的聲音,草灘上就剩下四散開去的羊群和淺沼上反射的熠熠陽光。他在草地上躺下,用那隻獨眼看天空中流雲的幻變。他心中有什麼在涌動,於是又哼唱著那流傳千年的古歌的引子: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他只要把視力超常的右眼蒙起來,把失明的左眼朝向太陽,就能見到一串串五彩的光芒富於啟示性地奔涌而來。他睡著了,獨眼卻沒有閉上,幻變的流雲瞬息之間就五彩斑斕。

他說:「我還想見到你,菩薩。」

但菩薩沒有出現。

他想,自己也可以到廟裡去看菩薩。這個村的人上廟有兩個選擇。一個在河北岸,那個廟像個小城,大片的建築覆蓋了整座山閃。好些座大殿的黃金頂在低矮的僧舍間高高在上,閃爍光芒。其中,就有一座觀音殿,那座觀音像有一千隻手孔雀開屏一樣在身後展開,每一隻張開的掌心中都有一隻美麗的眼。但他去了河的南岸,那座廟只有一座建築。那是大多數信徒不太去的一座廟。他帶上乾糧前往這座廟。本來,出村東去兩三里地就有一個渡口,他知道人家不會為了他專門擺一次渡。他只好先西去數十里,從那裡過了公路橋,再沿河東返,那天晚上,他就在渡口邊露營。第二天,他開始爬山,中午時分,他爬到了山半腰上的一塊寬廣台地。在一片被風吹拂的麥浪中間,看見寺院赭紅色的牆壁出現在眼前。廟裡非常安靜,供養著菩薩的大殿門上了鎖,僧舍的門卻敞開著。他進去,向人問安,但沒有人回答。石頭水缸里,木頭水瓢浮在水上。他飲了多半瓢清涼的冷水,坐在屋子外面的牆根下。這地方實在是太清靜了,牆縫裡都長出了青青的艾蒿。他捻斷一根,把手指沾上的清苦的青草香湊到鼻子跟前。兩隻喜鵲,站在屋檐口吱吱喳喳地交談了一陣,振翅飛走了。

這個廟不叫廟,叫殿,觀音殿。

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了,一個耕作的農夫感到犁鏵碰到了一塊石頭。挖出來的石頭天然地就是菩薩的模樣。那時,佛教還沒有統治這個地方,也差不多就是神子格薩爾降生於人世的時代吧。直到有一天,一個遊方的僧人來到此地,看見這尊被供養於眾多偶像中的自生觀世音菩薩像,當即就深深拜伏下去。那時,這片田地中央,是一個石頭堆起來的祭壇。那個傳教的僧人拜伏完畢,起身時,就用手杖把其他的偶像全部擊碎了。看到他把泥土的偶像擊碎,人們憤怒了,準備要殺死這個狂妄的人。他們馬上又看到,石頭偶像也被他的木頭手杖擊為齏粉,立即就害怕得跪倒在地上了。就是那人用祭壇的石頭建起了這座廟。當地人都傳說,那個僧人沒請人幫忙,也就十多天時間,他就讓這麼一座建築出現在了人們面前。

廟裡就只供奉著一尊自生的觀世音菩薩像。

這個僧人不像後來的僧人那麼喋喋不休。他不大說話。傳說他臉上始終掛著石像臉上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眼睛也含著與菩薩眼中一樣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洞若觀火,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後來,他離開了,他留下的話是說:「將來的廟會日趨浮華,但這個廟就讓它這樣。」

後人一直遵從那個僧人的囑咐,當得到中原皇帝賞賜的法王在河對岸大興土木,打造出一片金碧輝煌時,這裡本不十分繁盛的香火就更加稀落了。當時住持想要改變局面,便四處化緣,弄來一些金子。他重塑了一座觀世音像。那座自生菩薩像就被包裹在了新的塑像中間。他還給這個泥塑的菩薩臉上敷上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粉。那些金粉都是這個喇嘛親手研磨的,但香火終於還是沒有繁盛起來。

牧羊人晉美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觀世音殿。

他聞著手指上艾蒿的苦香,在暖暖的陽光下睡著了。睡著之前,他作了一個祈禱:讓我再次在夢裡見到菩薩吧。

但他沒有做夢,而是在一陣錚然作響的叮叮鈴聲中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大殿門已經打開了。他脫下靴子走進殿中,好一陣子,眼睛才適應了殿中的幽暗。一個赤腳的僧人有些吃力地推動著一隻高齊屋頂的轉經筒,經筒上方懸掛的幾隻鈴鐺搖晃著發出了清越的聲響。然後,他才在龕中見到了菩薩包裹在一堆絲綢中的身軀,和那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顯得黯淡的金面。

晉美對僧人說:「我想看看原來的那個菩薩。」

那個僧人含著笑意對他雙手合十,卻不開口說話。

「我想看看那個菩薩,我想他是我夢見的那個樣子。」

僧人的笑容更動人了,但他仍不說話。

「我想他是想讓我成為一個演唱格薩爾故事的藝人。」

僧人不說話,又去推動那個沉重的轉經筒,那叮叮的鈴聲又錚錚然響起。鈴聲落在腦門上,好似一滴滴露珠落在了將要展開的花蕾之上。

他離開廟宇,走在那片清風拂面的麥田中時,一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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