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子降生 命運

聽眾們仰首望天。

這被人們仰望了幾千年的天空,除了閃爍的寒星,別的什麼都未曾示現。沉默,沉默里有種責備的意味在裡面。幾千年了,總有什麼人會發出預言,向民眾們宣布奇蹟將要出現。奇蹟偶爾出現,那也只是屬於少數人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總是被遺忘。被遺忘的時候,他們就用這沉默作為護身的武器。唯有沉默,才能使他們假裝出從來未被那些不斷改頭換面的預言而激動過的樣子。但那只是一種假裝出來的樣子。所以,他們的沉默才帶著哀傷怨恨的味道。

老藝人也埋首很久,才從故事的情境中擺脫出來。人們沉默著走上來,把布施的東西:零碎的小錢、干肉、麵餅、乾癟的蘋果、乳酪、鹽、鼻煙,把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放在他面前的毯子上。然後,他們走開了。月光把他們稀薄的影子拉得很長。

最後,只剩下晉美一個人還坐在下面,他沒有站起身來,影子和他的身體還團坐在一起,像是一個切實的存在,而不是像那些人,看上去不是離開,而是模糊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消散。

老藝人收拾好了琴,彎腰把錢撿起來,揣到身上,然後,氣喘吁吁地把毯子捲起來,打成包袱,這樣就可以很方便地帶著人們布施的東西上路了。

「怎麼,你就這麼離開了嗎?」

「我以為你會跟我走。」

「你演唱得跟我夢見的不一樣。」

老藝人眼裡迸發出灼灼亮光:「莫不是上天要修改這個故事了,然後才讓你夢見。那麼,請告訴我,年輕人你說說到底哪裡不一樣。」

「剛開始就不一樣。神子不是故意被驅逐,那些人不知道他是神子,所以就把他驅逐了!」

「在夢裡告訴你這一切的是誰?」

「我不知道。」

「那就告訴我他是什麼樣子!」

「不是有人在夢裡告訴我,我像看電影一樣看見!」

「好吧,不要著急,就請你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吧。」

「我說了就是開頭不一樣!」

「這麼說,後來就一樣了?」

「後來……後來我還沒有夢見!你一口氣演唱得那麼多,早都跑到我前面去了!」

老人把包袱背在身上,把六弦琴抱在懷中,說:「瞧瞧,瞧瞧,這個故事又要生出新的枝蔓了。年輕人,如果我沒有在路上凍餓而死,只要我還有力氣,我會回來聽你的故事。」說完這句話,老藝人就上路了。他走進稀薄的月光中,身影將散未散之時,晉美聽見他說,「老天,為什麼故事要沒完沒了,驅使著我們這樣命運微賤的人去四處傳揚?」

然後,他的身影就消散了。

晉美還坐在原地不動,這話卻像寒氣一樣侵入了他的心頭,他心裡頭也生出了這樣的疑問,這樣的故事,為什麼偏要找自己這樣的人來作為講述者呢?冷風吹來,他像受了驚嚇一樣地顫抖起來。講述者他是被腦子裡冒出來的講述者這個稱謂嚇著了。自已真的要像那個剛剛離去的老藝人一樣,艱辛備嘗,背負著一個天降英雄的古老故事四處流浪嗎?

回到家裡,他從窗戶上望著月亮,因為屋子裡的黑暗,月亮比在野地里仰望的時候明亮多了。

他又說了一次那個稱謂:「講述者。」聽出來自己的聲音比往常明亮。

晉美不敢說自己不願意再夢見那個故事,但他在心裡說,也許自已不會再在夢中看電影一樣看見那個故事的上演了。他的確畏縮了。作為一個說唱人的命運將如何展開,他一無所知,所以,他真的是害怕了。他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笨蛋,天神只是看錯了人,現在他已經知道我有多麼愚笨,不會再叫我夢見稀奇的事情了。」

晉美看著月光不讓自己人睡。他知道自已會睡著,但是,他還是緊盯著月光,不願入睡,但月光偏偏在他眼前幻化。月光像一塊玻璃一樣破碎了,破碎成很多比月光更實在、更白的雪片一樣的東西,紛紛揚揚地從天空深處降落下來。

他還聽見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說:「故事,對!故事早就確定了,但細小的地方總會有些不大一樣。」

「為什麼呢?」

一陣笑聲震動得那些雪花像被狂風吹拂一樣,在天空中飛旋:「一件事情,人們總有不同的理解與說法。」

神子也夢見了雪。他不是第一次夢見大雪。

他披衣來到帳房外面。沒有雪,而且是夏天,月光很稠厚,流淌在地上像牛奶一般。他想,這也許是上天意志的一種示現。因為月光通常不會濃稠到這樣的地步。他懂得這個示現:是說此地是一個未來的福地,牛奶流淌像水流一樣,這個福地將會六畜興旺。

那麼夢中飛雪是什麼意思?他問上天。上天沒有回答。那些暗中護佑他的神兵神將也怕回答這樣的問題,和月亮一起躲進了灰色的雲團。

南飛的候鳥嘎嘎叫著從南方北返,降落在黃河灣中的沼澤之中。風向沒有改變。潮潤溫暖的東南風卻帶著西北風一樣的寒意。母親聽見驚惶的鳥叫也披衣起來,站在他身後。覺如有些明白了,他說:「上天要懲罰一下嶺噶了。」

母親嘆了口氣:「那會引起他們對我兒子更多的怨恨嗎?」

「不會的,媽媽。」

「是誰讓我來到人間,生下你,又要你遭受這麼多的苦難?」

「親愛的媽媽,我已經不這麼想了。」

「可我還是禁不住這麼想。」

「你知道我愛你,媽媽。」

「看來這是上天給我的唯一福分了。」

現在他清楚地看見了。他說:「媽媽,嶺下雪了。」說這話時,他的神情真的無限哀傷,「看來,我們要準備迎接因災流亡的嶺噶百姓了。」

嶺真的下雪了。丹瑪跑去告訴嘉察協噶。嘉察協噶跑去稟報老總管。老總管絨察查根說:「夏天飛雪,奇異的天象我已經看見。我知道這是驅逐神子的罪過,嶺噶人全體都犯下了這罪過。」

他們來到野外,大雪紛紛揚揚,夏日的綠草正在枯黃。傍晚時分,雪小了一些,西邊的天際也出現了隱約的霞光。人們用慶幸的口吻說:「雪要停了。」老總管擰結在一起的濃眉沒有打開,他說:「雪要停了,就算雪已經停了吧,可是,蒙昧的人啊,想想我們的罪過吧!這是上天向我們示警了!」

「老總管啊,讓你擰結的眉毛打開吧。」晁通從他的寶馬背上翻身下來,「不然你要把治下的百姓都嚇著了。大家放心吧,明天起來,你們會發現,跟牛羊爭吃牧草的蟲子都被凍死了!要知道,這是我晁通用法術降下的大雪啊!」

老總管說:「我倒不信你能用法術行這麼大的好事,那就讓我們把這場大雪當成是上天對我們特別的眷顧吧。」

嘉察協噶說:「那麼,上天因為什麼理由要賜福於我們呢?」

老總管無從回答,背著手回城堡里去了。

「看啊,雪已經停下了!」晁通大叫道。雪果然停了。西邊天際厚厚的雲層裂開了巨大的縫隙,這一天最後的陽光放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晁通舉起雙手高喊:「雪停了,你們看到我的神通了吧!大雪把害蟲都凍死了!它們再也不能跟牛羊爭奪牧草了。」牧人們發出了歡呼。他們覺得,與憂心忡忡的老總管相比,這個人才配做嶺噶的首領。

農夫們卻還有他們的憂慮:「可是我們的莊稼也跟蟲子一起凍死了!」

「明天,莊稼會復活過來。」

那天燦爛的黃昏中,嶺噶的百姓們看見晁通如此穩操勝券的樣子,他們說:「都說上天要給我們一個王,莫非他就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王?」

但是,西邊裂開的雲隙很快就閉合了。厚厚的雲層又籠罩了天空。晁通見勢不妙,趕緊騎上他能夠如飛行駛的寶馬奔回自己的部落去了。他知道,這些這麼容易就打算稱臣於他的人們,也能夠在瞬息之間背叛了他。俗讀說:「好人相信人心裡善的種子,壞人看見人心裡壞的胚芽。」盲從的人群啊,一會兒是羊,一會兒是狼。

晁通還在奔逃的路上,雪又下來了。這一下,就下了九天九夜。

然後,天空又放晴了一次。

老總管對嘉察協噶說:「我想到山頂的祭壇去虔敬地禱告,上天肯定會降下什麼旨意。但是大雪把所有的道路都掩埋了,馬踏人雪中就像跌進了探淵。」嘉察協鳴從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拉了個滿弓,射出的箭貼地飛行,把厚厚的積雪推向了兩邊。他連射了三箭,雪都像巨浪一樣向兩邊翻湧,然後,一條通道出現了。老總管帶著祭師上了祭壇:「天神啊,我該獻上一個人牲,但是我的人民已經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如果你願意,老身願意奉上自己作為祭獻,就用你鋒利的光刃剖開我的胸膛吧。上天啊,嶺噶有人叫我王,但我知道我不是王。殺死我,然後給他們一個能夠脫離苦海的王。」

雪光的反映特別刺眼,人們無從看清山頂上的情形。

天神確實派了菩薩順著強光從天上降下來。他就是那個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