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子降生 老師

就是為了下面故事進行的方便,在神子剛剛降生人間之時,該把他複雜的家庭關係捋上一捋了。

牧羊人晉美這段時間腦子裡一團迷糊,但他還是想,該把那些關係弄弄清楚了。還好,草原上總是有說唱英雄史詩的藝人在出沒,使他得到很多相關的信息。後來當他到廣播電台去錄製他的說唱,無線電波傳來他的說唱,在草原牧人帳房的收音機里每天準時響起時,人們就對著話匣子說:「那人本來就是要成為說唱藝人的,所以,他在那麼短短的時間裡,做了那麼多夢,遇到那麼些異人,為他夢中的空白做了種種補充。」

那天草上的露水很重,羊吃了帶露太多的草,腸胃會受到傷害。所以,晉美專門晚些動身,把羊趕上山坡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叫累的畫眉鳥已經休息,蜥蜴們也已曬暖了體內的冷血,四處飛躥著尋找蟲子。這時,遠遠的大路上,從太陽彳前海下來的耀眼光瀑後面,那個說唱人出現了。先看見的不是人,而是這個人高舉的旗幡,然後才是那個老人躬腰駝背地一點一點拱出了地平線。彼此問候過後,老人笑笑,說:「還沒有開唱呢,我怎麼就舌燥唇乾了?」晉美從暖壺給說唱人倒了一杯茶,說:「那就替我唱上一唱。」

「那就來上那麼一小段?」

「是我弄不清楚的那一段。」

「年輕人也想學著唱。」

「我夢中所見總是不夠完全。」

「哪一段?」

「神子降生的家族,枝枝蔓蔓,猶如一團亂蓬蓬的羊毛。」

老藝人問明情形,看羊四散到草灘上,坐下來,不是唱,而是說,他說,如此這般,也許能幫助他越過那道坎。

「那你是我的老師了。」

「那我算是你的老師吧。」

說起來,神子將要降生的這個家庭血統高貴,但人世間血統高貴的家族總是枝枝蔓蔓的,像一叢老灌木那麼枝杈眾多,在外人看來,比實際情形還顯得夾纏糾結,非常複雜。

啊,因為嶺是藏地的一個組成部分,那就先說說整個藏地情形吧。

藏地最古老的是六個氏族。他們分別是直貢的居熱氏、達隆的噶司氏、薩迦之昆氏、法王朗氏、瓊布之賈氏、乃東之拉氏。可這些古老的氏族並不能保證其始終如一的生命力,時移勢遷,後來的藏地,最為有名的就是新崛起的九大氏族了。面對這九個氏族,那六個老氏族系統的成員免不了心緒紛繁。那麼,就讓這九個令人崇敬的氏族的名字,像泉水一樣湧現吧。他們分別是:嘎、卓、略三氏,賽、穆、董三氏,以及班、達、扎三氏。這些新氏族和老氏族分布在整個青藏高原。從天界望下去,西鄰大食的阿里地方的普讓、古格和芒玉三圍,分別被雪山、岩壁和晶瑩的閃光所環繞。視線移往中間,是名為玉日、衛日、耶日和元日的衛藏四部落,然後就是朵康六崗了。那裡的群山被六座神山所總領,這些總攬其成的神山分別叫做瑪扎崗、波博崗、察瓦崗、歐達崗、麥堪崗和木雅崗。黃河、金沙江、怒江和瀾滄江四條大河縈洄其間。山岡和河流之間,是牧場與農耕地帶相互穿插,很多村莊星散其間,被一些高聳的城堡所總攬。所謂上中下嶺噶十部落,便廣布在四水六崗的廣闊地帶。歌里是這麼唱的:「像斷了串線的珍珠散布到每一個角落,像被風撒播的草種廣布在四野之間。」天哪,還沒有說完,那就繼續往下說,嗡!智慧的長者有格言,要把參天大樹認,光顧樹榦怎周全?必得脫了靴子往上攀,捋遍所有分叉與枝蔓!嗡……列位看官耐煩點!

小路走通就能上大路,且讓我戴上說唱帽。嗡!先得說說這說唱帽,看看這形狀像高山,金絲銀線走其間……好,好,頭上的帽子明天再表,還是說說統領著嶺噶十八部落,高貴無比之穆族吧。天哪,現在的人越來越著急了。這位看官說什麼?你說我從貴族的世系又扯到地理上去了?好吧,你看我都急著想往下告訴你了。我來把嶺噶穆族的枝枝蔓蔓一一告訴你吧。

話說穆族傳到曲潘納布這一代,賽妃生子拉雅達噶,文妃生子赤江班傑,姜妃生子扎傑班美,自此家族分折為三支。這也就是穆氏長、仲、幼三系之由來,穆氏家族在嶺噶崛起已經百年有佘。轉眼間,幼系又過了三代到老總管絨察查根的父親曲納潘。這個男人也娶有三個妃子。絨察查根的母親是絨妃。噶妃的兒子叫玉傑,這個勇士在與北方霍爾王戰爭時,陷於霍爾人陣中。穆妃生子就是天界為神子所選的生父森倫。這時,這一輩中年紀最長的絨察査根早就娶妻生子了。老總管的妻子梅朵扎西措生有三子一女。而森倫依天界之意再娶龍女梅朵娜澤之前,已從東方伽地娶回一個漢家女子,生有一子叫做嘉察協噶。嘉察協噶還有一個通曉多種神變之術、身任幼系達絨部長官的叔叔晁通。傳說嘉察協噶生來就顯出正直勇敢的英雄相,一個月大的時候,就比草原上一歲孩子的身量還高大。啊,年輕人,前傳敘過,一部正傳已然開篇。

「就像他弟弟一出生,身量就如三歲孩子一般大!」

「更說明他的來歷不一般!」

「請往下講!」

「前面的大山已經被搬開,不要問我為什麼,故事裡的大山想要搬開就搬開。看吧,忿路眾多的大山已經被搬開,寬闊的大路已經出現!」

但是,牧羊人晉美眼前卻什麼都沒出現。

在雪山與草原之間,有很多人都曾在各種情境中與註定要傳唱千年的古歌猝然相逢,卻又擦肩而過,之後的機緣就只是聆聽,而不是為了祈求眾生福祉,為了懷念英雄而吟唱。老藝人說:「年輕人,看看這河灣,河水拍擊石岸,發出的並不是空洞的聲音。我在此地此時與你相遇,也是一種特別的機緣。讓我幫你把英雄格薩爾偉大的世系梳理一番。」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只能建議你把自己與這偉大故事遭逢的所有情境都重溫一遍。」

「什麼?遭逢?我只是夢見。」

老藝人淡然一笑:「遭逢就是夢見。」他撥弄手中的琴弦,那鏗然的金屬振動聲,讓年輕的牧人感覺非常,腳下的大地在旋轉,天上的雲彩在飛散,天門要敞開,神靈要下來。但那只是片刻之間的感覺,當老人的手指離開了琴弦,琴聲戛然而止,一切又都轟然一聲回歸到原位,茫然懵懂又像一道沉重的帘子遮斷了他眼中了悟的亮光。

晉美夢囈一般說:「琴聲,琴聲怎麼消失了?」

老藝人有些後悔,也只能認為是機緣未到,才讓自己的手指離開了琴弦。他把琴裝進琴袋:「如果眼下就是你的村莊,我會停留一晚,在村前那株枝杈長成龍爪的老柏樹下為眾人演唱。」

晉美知道在自己所居住的這個小小村莊,藝人演唱時得不到足夠的布施。他下決心要為老藝人殺一隻羊。老藝人說:「一個好牧人不會在春天裡殺掉母羊,想歌唱英雄只需來聽老夫撫琴歌唱。」

這一天,晉美面對著雪山,在杜鵑花零星開放的山坡上躺下,他望著雪山,期待著富於啟示的雪崩爆發。陽光很暖和,他很快就睡過去了,卻什麼都沒有夢見。熟悉的焦躁之感又浮上了心頭。他起身往雪峰下面的湖泊走。走著走著,就見湖邊出現了一個帳幕。那個帳幕無論是式樣還是質地都強烈地顯示其屬於遙遠的過去,是這個世界剛剛開始時的那種帳幕。然後就看見了那個孩子出現在面前。

「你是……」

「我不是!」

他想說你就是那個神子,但那孩子迅速就否認了。人家都沒有問完,就立即否認,說明他正是那神子。但是,他面孔臟污,剛出生時那通靈般閃爍著寶石光彩的眼神也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兇巴巴的神情6這孩子對他做一個鬼臉,轉身去追逐一隻剛剛鑽出巢穴的狐狸。狐狸逃命的方式是變成很多隻狐狸。那孩子也變出同樣多的分身,每個分身去追逐一隻狐狸。晉美看見滿坡滿眼的狐狸和覺如。當每一隻狐狸都被眼露凶光的覺如踏在腳底時,滿山都是血污橫溢。每一個覺如的分身都把狐狸的屍體撕扯開來,把四肢、內臟、血肉四處揮灑。只有一個覺如把死去的狐狸踩在腳下,在山岡高處端立不動。那是覺如的真身,看著自己那些分身製造出來的血腥場景,他的神情也錯愕不已。晉美禁不住大叫:「神子!」但那孩子眼中並沒有閃現出他期待中的神采,但他好像也聽見了來自一個凡夫俗子的叫聲,因為晉美看見他帶著困惑的神情抬頭看了看天空。好像是受到了某種觸發,他低下頭再看滿山屠戮的血腥時,臉上出現了憐憫的神情。於是,那些分身都消失了,眾多死狐的分身也消失了。他拖著那隻死狐走下山岡,在他面前消失了。

晉美這時知道自己其實還在夢中。夢境有夢境的自由。神子消失了。他的視線轉移到水邊的低矮帳房。那個心事重重站在帳房門口向遠處瞭望的婦人,正是覺如的母親,龍女梅朵娜澤。丈夫森倫不在她身邊。

為什麼她不住在夫家的城堡?

為什麼她面露愁容?

晉美在夢中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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