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9

伯特萊夫對兩位來客表示歡迎,雅庫布的目光在整個房間里掃了一遍。然後,他走近那幅大鬍子聖徒的畫像。「我聽說,您會畫畫。」他問伯特萊夫。

「是的,」伯特萊夫回答道,「這是聖拉撒路,我的主保聖人。」

「您怎麼會想到給他畫上一圈藍色的光環呢?」雅庫布問,表現出他的驚訝。

「我很高興您向我問到這一問題。一般情況下,人們瞧著一幅畫,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我畫了藍色的光環,只是因為,實際上一道光環就是藍色的。」

雅庫布再一次表現出他的驚訝,於是伯特萊夫繼續說:「以一種特彆強有力的愛走向上帝的人們,會相應地感覺到一種神聖的快樂,它將擴散到他們的整個身體,並且從身體中照射到外界。這種神聖快樂的光芒平靜而又溫和,它具有蔚藍天空的色彩。」

「等一等,」雅庫布打斷他的話,「您是想說,光環還不只是一種象徵?」

「完全對頭,」伯特萊夫說,「但是,您不要想像它永久地從聖徒們的頭上散發出,而且聖徒們像是巡路的油燈,在全世界四處遊走。當然不是這樣。只有在他們內心的愉快非常強烈的某些時候,他們的額頭上才會投射出一道藍盈盈的光。在耶穌去世之後的最初幾個世紀,在聖徒們數量眾多,有許多人甚至非常熟悉他們的一個階段,沒有人對光環的顏色有過絲毫懷疑,在那個時期所有的繪畫和壁畫上,您都可以看到,光環是藍色的。只是從公元五世紀起,畫家們才開始漸漸地把光環表現為各種不同的顏色,比如說,橘黃色的,或者黃色的。再後來,在哥特式繪畫中,就只有金黃色的光環了。這樣更具有裝飾性,而且也更好地傳達出教會的世俗強力和榮耀。但是,這樣的光環並不像真正的光環,也不比當時的教會更像是原始基督教。」

「這倒是我不知道的。」雅庫布說。這時,伯特萊夫走向了酒櫃。他跟兩位來客討論了好一陣子,想知道他們更喜歡喝什麼酒。當他在三個酒杯中倒上白蘭地後,他轉身對大夫說:

「我請求您,別忘了那個可憐的父親。我是很關心的啊!」

斯克雷塔請伯特萊夫儘管放心,說一切都將很順利,這時,雅庫布忙問這是怎麼一回事。當他們把事情告訴他之後(讓我們好好地珍惜這兩個人優雅的謹慎,他們沒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甚至當著雅庫布的面),他對那位不幸的生育者表示了極大的憐憫:

「我們中誰沒有經歷過這骷髏地的苦難!這是生命中的巨大考驗之一。那些屈服了並且不自覺地成為父親的人,將因他們的失敗永遠地遭到懲罰。他們變得兇狠,如同所有那些輸掉的人,他們希望所有其他人也面臨相同的命運。」

「我的朋友!」伯特萊夫喊了起來,「您在一個幸福的父親面前說這事!假如您在這裡再待上一兩天,您就將見到我的兒子,他真是一個漂亮的孩子,這樣,您就會收回您剛才說的話了!」

「我什麼都不收回,」雅庫布說,「因為您沒有不自覺地成為父親!」

「當然不是。我是自覺自愿地成為父親的,而且是依靠了斯克雷塔大夫的幫助。」

大夫顯露出一種滿足的神態,聲稱他也有一個關於父親身份的想法,不過它跟雅庫布想的不同,就如他親愛的蘇茜祝聖過的身份所證明的那樣。「關於生育的問題,」他補充說,「惟一令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事,是雙親的無理選擇。一些醜惡的人居然可以決定自己去生育,真讓人無法相信。他們興許在這樣想,假如他們可以跟自己的後代分擔醜陋的負擔,這負擔也許會變得稍稍輕一些。」

伯特萊夫把斯克雷塔大夫的觀點形容為唯美的種族主義:「別忘了,不僅蘇格拉底是個醜八怪,而且許多風流名媛也不是以完美的容貌而出類拔萃的。唯美種族主義幾乎總是一種非經驗的標籤。那些還沒有相當深地進入到戀愛快樂的世界中的人,無法根據他們的所見,對女人作出判斷。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知道,眼睛只能揭示一個女人能為我們提供的一切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斷。當上帝教人類相親相愛,繁育後代時,大夫,他同樣地想到了那些醜陋的人和那些美麗的人。我堅信,唯美的標準並不來自上帝,而是來自魔鬼。在天堂中,沒有人能區別美與丑。」

雅庫布則相信,在他對生兒育女的厭惡中,唯美的動機並不扮演任何角色,他接過話頭說:「但是,我可以給你舉出不做父親的十個理由來。」

「那就請說吧,我倒是很想領教一番呢。」伯特萊夫說。

「首先,我不喜歡母性。」雅庫布說,然後,他停了一會兒,像是在做夢,「現代社會已揭去了一切神話的面具。長久以來,兒童期早就不再是天真的時代了。弗洛伊德發現嬰兒的性慾,以俄狄浦斯為例告訴了我們一切。只有伊娥卡斯忒 是不能被觸動的,沒有人膽敢撕下她的面紗。母性是最後的和最大的禁忌,它藏匿了最深重的厄運。再也沒有比把母親與她的孩子連結在一起的聯繫更強大的聯繫了。這一聯繫一勞永逸地損毀孩子,並在兒子長大後,為母親準備愛情的所有痛苦中最殘酷的痛苦。我要說,母性是一種厄運,我拒絕為它做一份貢獻。」

「接著說,」伯特萊夫說。

「還有另一個理由,使我不願意增加母親的數量,」雅庫布稍稍有些尷尬地說,「因為,我很喜愛女人的肉體,一想像我心愛的女子的乳房將變成一個奶袋子,我就不能不感到厭惡。」

「接著說,」伯特萊夫說。

「我們這位大夫將肯定會告訴我們,醫生和護士對待做了流產手術後住院的女人,要比對待產婦更嚴厲,並由此向她們表明某種輕蔑,儘管那些護士自己在生命的長河中,至少也會有一次需採取這樣的措施。但是,在他們心中,這是一種比任何一種思考反應更強烈的生理反射,因為對生殖的崇拜是大自然的一種要求。所以,在鼓勵生育的宣傳中尋找哪怕是一絲絲的理性證據,都是沒有用的。依您看來,在教會鼓勵生育的道德訓誡中,我們聽到的是耶穌的聲音嗎,或者說,在共產主義國家支持生育的宣傳中,你們聽到的是馬克思的話嗎?人類如若聽從傳宗接代的惟一慾望的引導,最後必將窒息在這小小的地球上。但是,鼓勵生育的宣傳還在繼續運作,公眾看到一個餵奶的母親或者一個做怪相的嬰兒的圖像時,還會流下激動的眼淚。這讓我噁心。當我想到,我會跟千百萬其他熱情的人們一樣,俯身在搖籃上,面露一絲傻乎乎的微笑,我就不禁脊梁骨一陣陣地發冷。」

「接著說,」伯特萊夫說。

「很顯然,我還得問一問自己,我要把我的孩子送到哪一個世界去。學校很快就會把孩子從我這裡奪走,滿腦子地向他灌輸種種謬論,我就算是花費一生的精力,都來不及跟那些東西鬥爭。我應不應該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變成一個遵守習俗的傻瓜?或者,我是不是必須反覆教導他我自己的觀點,從而看著他痛苦地掙扎?因為那樣的話,他就將跟我一樣被帶入無盡的衝突之中。」

「接著說,」伯特萊夫說。

「很顯然,我還應該考慮一下我自己。在這個國家,孩子們要為父母的違抗付出代價,父母也要為孩子們的違抗付出代價。有多少年輕人被禁止求學,只因為他們的父母不幸落難!有多少父母不得不忍氣吞聲,只為了不讓災禍落到他們的孩子頭上?在這裡,誰若想保留至少一絲絲的自由,誰就不應該生孩子,」雅庫布說,說完就不作聲了。

「您的十誡中,還有五條理由沒有說呢,」伯特萊夫說。

「最後一條理由的分量是那麼的足,光這一條就夠頂上五條了,」雅庫布說,「生一個孩子,就是跟人簽訂一個絕對的條約。假如我有了一個孩子,那我就好像是在說:我出生了,我品嘗了生命,我證實它很美好,值得我們去重複。」

「那麼,您難道不覺得生命是美好的嗎?」伯特萊夫問。

雅庫布想說得更確切,便謹慎地說:「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永遠也不可能帶著徹底的堅信說:人是一種美妙的生命體,我願意繁育他們。」

「這是因為,你僅僅只認識生命中惟一的、最糟的一面,」斯克雷塔大夫說,「你從來不善於生活。你總是在想,你的義務,就像人們說的,是生活於其中。在現實的中心。但是,對你來說,現實又是什麼呢?政治。而政治,是生活中最不基本的和最不珍貴的東西。政治,是漂浮在河面上骯髒的浮沫,而實際上,生活之河則涌動於深深的洪流中。對女性生殖的研究,至少持續了好幾千年。那是一段堅固而確實的歷史。無論是哪一個政府在掌權,對它都沒有絲毫的影響。至於我,當我戴上塑膠手套,檢查女性器官的時候,我要比你更靠近生命的中心,近得多得多,因為你在關注人類的幸福時差點兒丟棄了自己的生活。」

雅庫布沒表示反對,他贊同他朋友的指責,而斯克雷塔大夫感到勇氣大增,繼續說道:「阿基米德畫著他的圓,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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