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8

斗拳狗在房間里好奇地溜達著,絲毫沒猜到它剛剛死裡逃生。雅庫布躺在長沙發上,問自己該拿它怎麼辦。狗很討他喜歡,活蹦亂跳的,樣子很是開心。短短几分鐘里,它就無憂無慮地習慣了一個陌生的房間,跟一個陌生的人結下友誼,當然,這種無憂無慮幾乎有些令人疑竇叢生,甚至近乎於愚蠢。在角角落落地嗅一個遍之後,它跳上沙發,躺在了雅庫布的身邊。雅庫布大為驚訝,但他還是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種友好的表示。他把手放到狗的脊背上,當即美美地感覺到動物身軀的熱乎氣。他總是很喜歡狗。它們對人親近,友善,忠誠,同時,它們也令人無法理解。誰也弄不清楚,在不可捉摸的大自然的這些誠實而又歡快使者的頭腦中和心靈中,到底發生著一些什麼事。

他撓著狗的脊背,心裡想著他剛才見證的那一幕。對他來說,裝備有長杆子的老頭們已經跟監獄看守、預審法官們混淆成了一體,還有那些通風報信的告密者,他們總是窺伺鄰居的秘密,哪怕在購物時談論政治,他們都要去打小報告。到底是什麼促使這些人做出那樣可鄙的行為?是兇狠之心嗎?當然沒錯,但是還有對秩序的渴望。因為,對秩序的渴望要把人類世界轉變為一種無機的統治,在這世界中,一切的運行,一切的運作,全都服從於一種非人的意志。對秩序的渴望同時還是對死亡的渴望,因為生命即是對秩序的永久違背。或者,反過來說,對秩序的渴望是一種正當的借口,藉此,人對人的仇恨就堂而皇之地掩蓋了人的罪孽。

隨之,他想起那個年輕女郎,那個竭力阻止他帶著狗進入里奇蒙大廈的金髮女郎,他對她生出一種痛苦的仇恨。裝備著長杆子的老頭們並不激怒他,他很了解他們,他體會得到,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們存在著,而且應該存在著,他們永遠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這個年輕的女郎,這是他的失敗。她長得很漂亮,她不是作為迫害者,而是作為觀眾出現在這一場戲裡,她被場景所刺激,把自己認同於一個迫害者。一想到那些旁觀者時刻準備著揪住犧牲者去送死,雅庫布的心中就始終驚惶不已。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劊子手已變成一個親近而又熟悉的人物,而被迫害者的身上則有某種東西在散發出貴族的臭氣。大眾的心靈以前把自己同化為痛苦的被迫害者,今天卻要同化為迫害者的痛苦。因為在我們的世紀,對人的捕獵就是對特權者的捕獵:對那些讀書的人和養著一條狗的人。

他感覺到手掌底下動物那熱乎乎的軀體,他對自己說,這個年輕的金髮女郎是來向他宣告命運的,她以一個秘密的符號,宣告他在這個國家中將永遠得不到愛,她受人民的委派,她隨時準備抓住他,把他送交給那些用帶鐵絲圈套的長杆子威脅著他的人們。他緊緊地抱住狗,把它摟在懷裡。他想他不能把它留在這裡聽任命運的擺布,他應該把它帶走,作為一個經歷迫害的見證者,作為一個逃脫迫害的倖免者,遠遠地離開這個國家。然後,他對自己說,他要把這條歡快的狗藏在這裡,作為一個逃避警方的流亡者,他覺得這一念頭很有喜劇性。

有人敲門,斯克雷塔大夫走進來說:「你總算回來了,正是時候。我整個下午都在找你。你溜到哪裡去了?」

「我去看了奧爾佳,然後……」他想講述狗的故事,但斯克雷塔打斷了他:

「我本該想到的。我們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談論,你卻這樣的浪費時間!我已經對伯特萊夫說了,你在這裡,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他邀請我們兩個聚一聚。」

這時候,狗從沙發上跳下,來到大夫身邊,挺起身子,只用後腿站立,把前爪伸到大夫的胸前。斯克雷塔撓了撓狗的脖子。「嘿,鮑博,是呀,你真好……」他說,一點兒都沒有驚訝的樣子。

「它叫鮑博?」

「是啊,它是鮑博。」斯克雷塔說。他解釋說,這狗是一家旅店老闆的,旅店位於離小城不遠的森林裡;所有人都認識這條狗,因為它四處溜達。

狗明白他們在說它,這使它很開心。它使勁搖著尾巴,想來舔斯克雷塔的臉。

「你是一個細膩的心理學家,」大夫說,「今天,你必須幫我好好地研究他一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好了。我對他有一些重大的計畫。」

「賣聖徒像嗎?」

「聖徒像,那是一件蠢事,」斯克雷塔說,「我要做的,是一件遠遠更為重要的事。我想讓他認我做養子。」

「認你做養子?」

「認我做他的兒子。這對我來說至關緊要。假如我成了他的養子,我就自動取得了美國國籍。」

「你想移民嗎?」

「不。我在這裡從事一些長期的試驗,我不打算中止試驗。此外,我今天必須找你談一談,因為我需要你來參與這些試驗。但是,有了美國國籍的話,我就將獲得一本美國護照,我就可以在全世界自由旅行。你很清楚,如果沒有這些,一個普通人是永遠也不能走出這個國門的,而我是那麼渴望去冰島。」

「為什麼偏偏是冰島呢?」

「那是捕鮭魚的最好角落。」斯克雷塔說。然後,他又接著說:「讓事情變得有些複雜的是,伯特萊夫只比我大七歲。我必須對他解釋清楚,養父的身份是一個法律上的身份,它跟親子關係中的父親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從理論上說,即便他比我更年輕,他照樣可以成為我的養父。他也許會明白的,但他有一個很年輕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個病人。還有,她後天就要到這裡來。我已經派蘇茜去了布拉格,讓她到飛機場去接她。」

「蘇茜知不知道你的計畫?」

「當然知道。我已經囑咐她,不惜一切代價來贏得她未來婆婆的好感。」

「那個美國佬呢?他說什麼了嗎?」

「這正是最難的地方。這傢伙無法理解我的言外之意。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請你好好地研究他一番,然後告訴我怎麼跟他打交道才好。」

斯克雷塔瞧了瞧他的手錶,說伯特萊夫正在等著他們。

「可是,我們拿鮑博怎麼辦呢?」雅庫布問道。

「你是怎麼把它帶來的?」斯克雷塔說。

於是,雅庫布向他朋友解釋一通,他是怎麼救了那條狗一命,但是,斯克雷塔還沉浸在他的思緒中,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講述。當雅庫布說完後,他說:

「旅店的老闆娘是我的一個病人。兩年前,她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娃娃。他們很喜歡鮑博,你可以明天把狗給他們帶回去。眼下,我們就給它吃一片安眠藥好了,讓它不要再惹我們的麻煩。」

他從一個衣袋中掏出一管葯,從中取出一片。他喚著狗,掰開它的嘴,把藥片扔進它的喉嚨。

「一分鐘之後,它將會乖乖地熟睡。」他說,隨後跟雅庫布一起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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