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物素描:番茄江村

查考字典,番茄不是中國的本土植物。

這種也叫西紅柿的漂亮東西更不是機村的本土植物。

不要看機村那些蔬菜種植戶,當省城來的大卡車拉走了地里的蔬菜,在農業銀行的儲蓄所走了一遭,腰上纏著的錢袋還很飽滿,自然就會來到小酒館裡,叫菜的聲音也很有底氣:「酒!大份的番茄汁燒牛排!」好像他們跟這東西已經打了幾十輩子的交道,其實,這種植物在機村落腳生根,開花結果還不到三年時間。

當然,機村人知道這個東西還要早那麼十幾二十年。到底是十幾年,還是二十年,經歷其事的人們已經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不是他們的腦子記不住東西,而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某種東西消失了,某種東西出現了,誰也不是歷史學家,也不分清這出現與消失是偶然還是必然。

只有書獃子達瑟琢磨過這個問題。「番茄,」他皺著眉頭說,「你們看,這個番茄的『番』,指的就是我們這些人嘛。」

「獃子又在說胡話了。」

達瑟可不管這個,顧自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問問老年人,過去漢人可不叫我們藏族,而是叫『西番』。就是這個番茄的『番』。」

如今,機村的年輕人都上過學,也識得字,卻沒人有興趣去深究。但的確有人回去問了,也得到了確實答案。過去,也就是解放前,人家是把這一方的人叫做「西番」。一解放,實行了新的民族政策,這種稱呼就消失了,西番就改喚做藏族了。人們的這番考據功夫已經偏離了達瑟的思路。他想的是,既然有這個番字,說明這個東西的出處,就該是在這個地方。本來,他曾經擁有的百科全書上說得一清二楚,這東西是如何從印弟安人的美洲傳布到整個世界。但是,一個農民,如何能夠長久擁有一套百科全書呢?艱辛的生活早把他的樹上的書屋和那些書都摧毀殆盡了。這些年,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偶爾,他的書癮會發作一下,那也是青年時代激越情懷的遙遠回聲了。算了,就不說那些曾經如何被寶貝的書是如何零落與毀損了。只說,達瑟靠著這個名稱推斷番茄這個東西本該是出自西番之地,也就是機村這樣的地方了。

且不說這個考據大有謬誤,但說人們見了他努力思考的怔忡模樣,不禁嘆息,說:「眼看日子舒心消停一點,他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達瑟和大家一起大口喝酒,卻用憐憫的眼光看著發出同情之聲的夥伴。

酒酣耳熱之時,江村一個人不聲不響,想著什麼事,突然自己就笑起來。

大家都說:「嚯,肯定是想起你的番茄罐頭了。」

江村真的是想起番茄罐頭的故事了。他笑道:「真是奇怪得很,那陣覺得味道那麼奇怪的東西,怎麼一下就這麼順口了呢?」

那是江村自己十二三歲時的事情。那時,和他同齡的孩子都在準備考縣裡的中學,他卻已經離開了學校,一個人四處遊盪。經常兩三天不回家,他老爹也不著急。這傢伙說:「反正讀了中學回來也要這麼浪蕩,不如現在就去。早浪蕩早收心,還來得及做一個好農民。」

而且,江村每次回家,不但自己沒有餓飯,還總能從懷裡掏出點什麼東西帶回家。在有些人家,孩子根本不敢拿這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回家。但江村老爹不管這個。他反而說:「好,這孩子顧家。」

這些浪蕩的孩子去什麼地方呢?其實也就一個地方。從機村順著支線公路出去一段,在河口交匯之處,公路的支線與幹線也交匯了。這裡,往東去是鄉政府所在的鎮子,往西走十幾里,公路翻越一座雪山,盤山公路狹窄陡峭。那時,不但路不好,路上的卡車性能也不怎樣。剛一上坡道,汽車引擎就哭泣般嗚嗚嘶叫。那速度就不用提了。機村的野孩子們不知怎麼發現了這個地方,無事可干時,喜歡走了長路到這裡來與汽車賽跑。在好幾個路段,他們甚至能夠跑到汽車前面。這個遊戲竟然一批傳一批,伴隨了機村好幾撥喜歡好勇鬥狠的半大小子。他們來到路上,傾聽著遠方隱隱傳來的馬達聲,然後,一聲喇叭,汽車駕駛窗的玻璃上閃爍著陽光,從彎道處拱了出來。上坡了,在平路上飛馳時拖著的煙塵尾巴在藍空下慢慢消散。

半大小子們就站在路邊,等汽車開過,然後,一陣猛跑,終於跑到了汽車前面。在一個彎道上,汽車爬行得更慢了,他們就站在公路中央,對著擋風玻璃後面司機模糊不清的臉綻開得意的笑容。司機可不管這個,死死地踏著油門,讓卡車嗚嗚嘶叫著往山上爬。他們要等到卡車都到眼前了,才一下子跳到路邊。如是幾個回合,又走長路回到村子裡邊。回家路上那份無聊與厭煩就不用提了。直到有一天,一個膽大的傢伙爬到了卡車上面,並從上面掀下來一隻木箱。木箱砰然砸在路上,那麼大的聲音把小子們嚇得夠嗆,他們四散奔逃進路邊幽深的樹林,緊伏在地上。咚咚的心跳聲震得耳朵生疼。卡車並沒有停下。他們來到路上,看到箱子已經裂開。裡面一些玻璃瓶子也裂開了,裡面流出烏黑的漿汁。首先伸手蘸來嘗試的大叫:「止咳糖漿!」

果然是止咳糖漿。大家一轟而上,吃得滿嘴滿臉。然後,躺在山坡上慢慢回憶剛剛結束的這個過程中所有的細節。於是,一個生動的故事出現了,生動的故事成了這群小子驕傲的資本。

江村不屬於這夥人。他年紀尚小。又過了幾年,他才站到那段盤山公路上。他也遵守著過去那些半大小子們流傳下來的規矩:只弄吃的東西。他就遇到了番茄。第一輛車來了,他爬上去,掀開篷布,是一車廂整整齊齊的麻袋。他用刀挑開袋子,是鹽。他跳下車,把舌尖上的咸鹽吐在地上。舌尖上的苦鹹味還沒有過去,第二輛車就來了。他又上去了。這回,是一車留著很大縫隙的板條箱。他掀不動箱子,就用刀子起開箱蓋,裡面是白鐵的小圓罐頭。他揣了幾罐在懷裡,從車上跳了下來。他還特意跑到路邊,向著後視鏡里的司機揮手。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路上,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故事裡聽得爛熟的細節了。這一切司機都是知道的,但還是不管不顧地踩著油門把車轟轟地往山口開。

江村從車上弄下來的是幾個番茄醬罐頭。

罐頭上的彩色包裝真是漂亮:畫中的紅色果子紅彤彤水汪汪。江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樣完美無暇的果子:櫻桃的質感,草莓的顏色,蘋果的形狀,自然應該把這個世界上所有果子的美味集於一身了。光想想這個,江村已經迫不及待了。手上的鐵皮罐子密封得無懈可擊,讓他無從下手。他自然想到了刀子,這才發現,刀子落在了車上。而車已經翻越過山口了。要是他能忍耐,那就可以揣著罐頭回到村子裡。但他怎麼等得及呢。於是,他用石頭砸那罐頭。只是輕輕一下,罐頭就癟下去了。再砸,這裡癟下去,那邊卻又鼓脹起來。他手裡的力道加大了,狠勁地砸了三四下之後,鐵皮的某一處裂開了。從裂縫中間,紫紅色的醬汁冒了出來。他不知道罐頭裡不是完整的果子,而是怨恨自己大意丟了刀子,只能得到果子的汁液。他把嘴湊到裂縫邊猛吸了一口,輕輕的一團黏稠就滑到了胃裡,什麼味道呢?他沒有嘗到,只是鼻子好像聞到了一種奇怪的氣味。怎麼樣的奇怪呢?他也說不上來。反正很陌生,也很新鮮。是那些新事物——塑料啦、油漆啦、尼龍襪子啦,諸如此類的事物的氣味。當然更是那些機村人從來不吃或沒有吃過的東西——豆腐皮蛋的氣味。

這回,他慢慢地吮吸,這下嘴巴里充滿了從未品嘗過的味道。

他有些失望,畫上的果子那麼漂亮,但是,味道卻並不如想像的那樣,而是……很……閃爍不定,很……像夢境虛幻的微光。

帶著那種味道的奇異感覺,他揣上罐頭走在回村的路上了。

他把不敢帶回家的罐頭埋在了村外一棵樹下。晚上睡覺前,他走到門外,看見了稀薄月光下那株大樹的朦朧影子。睡覺前,他把兩個字描在了手心裡,明天好去問達瑟。

當寫著這兩個字的手掌攤開來時,達瑟很奇怪:「你在哪裡看到這字的?不認識怎麼會寫?」

「我不告訴你。」

達瑟說:「番茄。」

「番——?」

「番茄。」

「番——茄?」

「對,番茄。」

「番茄!」

「對。」

江村嘴裡一直念著那水果的名字,從苔蘚底下把罐頭起出來。他嘿嘿一笑,說:「夥計,我認識你了。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了?」邊說,他用刀子起開了罐頭蓋子,並叫了一聲:「番茄!」

呈現在眼前的不是畫片上完美無暇的果子,仍然是一團黏稠的紫紅色醬汁。這使他失望之極。

十幾年了,每一次江村講起這番茄的故事時,大家都像是第一次聽見一樣,大笑著用手拍打著桌子。什麼東西一旦現身過,以後就會頻繁出現了。很快,江村就在鎮上的飯館裡見到了那東西。和他一道的人至今還想得起來,隔著櫥窗,他像遇見老熟人一樣大叫道:「番茄!」

他們嘗試這東西和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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