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兩天後,來了文物局的幾個人。

他們上了山,又叫人挖出些碎陶片,又把那土層斷面錄了像,每一層土都取了樣,當天就回城裡去了。

又過了十多天,考古隊終於來了。

他們直接就在山上當年的湖盆里紮下營盤。紮營那一天,機村全村人都出動了,幫考古隊把帳篷、測量工具、發電機、燈、行軍床、睡袋、鍋碗瓢盆、書、工作服、煤氣灶和炸彈一樣的大肚子煤氣罐搬上山。他們還搬了好些空箱子上去。這些木箱大小不一,四角上包著鋥亮的鐵皮。有人在路上休息時打開箱子,裡面只有一塊塊的泡沫板跟軟和的海綿。看來這些箱子是要裝寶貝回去的。

「是文物,不是寶貝。」

「就是寶貝。」

「寶貝不一定是文物,文物也不一定是寶貝。」

村裡還為考古隊殺了兩頭羊。

第二天,他們就開工了。他們有一種小小的鑽探機器。這機器用一個小管子打洞。打深了,把那管子拔出來,從裡面敲出一筒筒的土。那些土樣搬在草地上,一節一節,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與質地。十幾個洞里鑽出來的土樣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他們拿著放大鏡,坐在可摺疊的帆布椅子上,圍著那些土樣開了一個會。很快,就把需要發掘的範圍圈定出來。考古隊長對機村人說:「我們需要十幾個人手。」

豈止是十幾個人手,機村人都出動了。

「我們付不出這麼多人的工錢。」考古隊長說,「這種工程量,我們最多只能付二十個人的工錢,三十塊錢一天。」

機村人爽快答應,不管多少人干,考古隊只需要付那麼多工錢。「這些錢交給我們的酒吧老闆,晚上大家有啤酒喝就可以了。」

那些日子,機村人真的是幹得熱火朝天。自從人民公社解散以來,有二十年了,機村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全村人在一起集體勞動的場面了。特別是年輕人,真是幹得熱火朝天。索波看了這場面,想起當年集體墾荒的場景,也有些激動,說:「大家的勁使在一起,這才是一個村子嘛。」

大家都有與他同樣的感覺。

他又說:「當年常常是這樣的啊!」

馬上就有人反駁:「那不一樣!還不是餓著肚子讓你敲著鍾催到地里去的。」

索波笑笑,自己說:「也不用晚上開會提高覺悟了。」這個季節,地已經開始上凍了。挖開最初的表面時,那些草根與樹根交織的土塊,翻起來,已經有了凝結的霜花。太陽升起來,曬化了那些霜花,肥沃的森林黑土那種特別的氣息就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了。表土挖開後,考古下一層。「不是一下子挖個洞,是這麼樣子,一層一層地把土揭開。」

機村人自嘲:「挖了一輩子土,還要叫人教怎麼使喚鋤頭了!」

每一天,都是考古隊叫挖就挖,叫停就停,叫小心就小心。每一層土都規整地堆放在不同的地方,堆好的土還噴些水,用帆布仔細蓋上。後來很多年,機村人都會談論那場雪。那些土一層層揭開,形成了個幾畝大,兩米多深半圓的坑。考古隊的人面容嚴肅起來。他們一嚴肅莊重,天空的顏色也變了。然後,那些白色的雲變灰變黑,然後,慢慢從頭頂壓將下來。平時總是盤旋著升上高空的鷹也飛起來了,低飛一陣,就收起巨大的翅膀,停在了高大的杉樹頂上。

揭開最後一片土層的時候來到了。

機村的人們都從坑裡退出來,環立在四周。看考古隊員們下到坑底,戴上手套,拿手中的小鏟輕輕地颳起一點土,用一把刷子掃開。又掘開,又掃去。看他們鄭重其事的樣子,圍觀的村人卻看不出什麼門道。風聲漸漸緊起來,搖動著正在重新成林的樹,發出波浪相逐般的喧嘩。那天,機村的人們感到了時間。有人說那時間太短,就像是一眨眼之間。更多人的感受是等待得太久太久,好像受了若干世的熬煎。其間,一筐一筐的浮土被運到坑外。

當考古隊員們直起身爬到坑外,機村人看出了分曉,兩座房屋的地基赫然出現在眼前。沒有門、窗、牆,也沒有屋頂,但所有人都看出了那是兩座屋子的遺址:四角上木柱留下的孔洞,被人踩實的地面,地面中央還半掩著木炭碎屑與灰燼的火塘,牆角上歪倒的破碎陶罐,大約是門口的地方,還有斧頭形狀的石片……旁邊也是一座房子的遺址,只是大小有些微的差別。考古隊員再次下到坑裡,小心翼翼用鑷子夾了一些破陶罐里的東西在玻璃瓶里,然後,封口,然後,仔細在瓶子上貼上紙條,然後,在紙條上寫下鄭重的文字。

而這兩個屋子的遺址,還只是那深坑的一角。

考古隊長說:「這的確是一個古代的村莊!」

「是我們的祖先嗎?」

「如果還能發掘那時的墓葬,做個DNA檢測,就可以知道了。」

這時,有人悄聲說「是祖先的村莊。」這個人的道理是,今天機村人家裡都有的銅罐,正是那些雙耳窄肩的陶罐的樣子。

拉加澤里想起了自己從百科全書上看來的知識,問考古隊長:「真是河流把山切下去了?」

考古隊長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說:「對,河流曾經就在下面,就像現在的河在現在機村的下面。」

「人為什麼不一直住在這裡,而要跟隨河流到下面去?」

「原因很多,一切靠以後的發掘證據說話,不能妄加推測。」

大家都站在坑邊,靜默無聲,像一群肅穆的雕像。無論如何,現今的機村人相信,這就是他們祖先的村莊。

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

考古隊指揮人們用帆布把那巨大的坑整個覆蓋起來,那雪就下來了。雪下得很猛,就像頭頂上的天空里的雲絮在往下崩塌。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團一團落在地上。

人們跑到山下時,積雪已經可以沒住腳面了。

女人們回家,男人們都聚到了酒吧。

那天很冷,他們發明了一種把啤酒加熱的喝法。

雪一直下。有好多年,雪都沒有這樣下過了。外面人說,這是氣象變化,全球升溫的結果。機村人的說法是,森林砍得太多,空氣乾燥了,風大了,沒有那麼多水升到天上去,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的水從天上降下來。但這一天,十多年都沒有見過的大雪從天上不斷降落下來。雪使四野寂靜,雪使空氣滋潤,雪使人生出一種蓬鬆輕盈的感覺。

老五說:「祖先們的時候,總是下這樣的大雪吧。」

沒有人能夠回答。

有人開始哼哼地歌唱,不是古歌,是郵首如今流傳甚廣的機村人自己寫、自己唱的新歌《雨水落下來了》: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裡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人們或者端著酒杯,或者互相扶著肩膀,搖晃著身子歌唱。滋潤潔凈的雪花從天而降。女人們也被歌聲吸引,來到了酒吧,一起飲酒歌唱。久違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小小村莊的感覺!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裡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復活了!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的感覺!所以,他們高唱或者低吟,他們眼望著眼,心對著心,肩並著肩,像山風搖晃的樹,就那樣搖晃著身子,縱情歌唱。

就這樣直到雪霽雲開,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天上。老天知道,他們的內心此時像雪花般柔軟,他們的腦子像一隻啤酒杯子,裡面有泡沫豐富的液體在晃蕩。當一個人站起來,眾人都站起來;當一個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隨而來;當一個人伸出手,所有人都手牽著手,歌唱著,踏著古老舞步,在月光下穿行於這個即將消失的村莊。

第二天,村子裡最大的幾口鍋被抬出來,架到冷寂已久的村中廣場。殺豬宰牛,全村大宴!山上的考古隊請來了,雙江口鎮上的降雨人和他領導的設計隊請來了,留在村裡的工作組也請來了,甚至,巳經升任副縣長的本佳也帶著縣裡鄉里的人來了。副縣長還打電話請隧道那一頭風景區管理局的局長也來參加這一場鄉村盛宴。

四野一片潔白,雪後的冷風把姑娘們的臉吹得彤紅,她們在廣場和酒吧之間滑溜溜的路上來回奔忙,把新出鍋的菜肴傳遞到酒吧待客的桌上。

考古隊長心情激動:「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村莊!」而且,當陪坐的機村男人們喃喃說那是自己祖先的村莊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在他漫長的考古生涯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遺址的發掘,對一群人的感情有如此巨大的震蕩。他只是審慎地說:「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不過,證據會出現的。」

他這麼一說,就有人高叫:「喝酒!喝酒!」

於是,差不多所有人都一醉方休。村裡人甚至用兩隻寬大的椅子把年歲最大的格桑旺堆和崔巴噶瓦抬到酒吧來了。格桑旺堆頭腦清楚,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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