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色嫫措工程開工時,已經將近冬天,村裡人已經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機村大面積種植蔬菜:這個節候下來的是萵苣、蘿蔔、土豆和洋白菜。這些都是為遙遠的省城種植的反季節蔬菜。省城說遠也不遠,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寬闊平坦了,也就五六個小時車程,但一旦置身於機村,還是覺得那個地方比一千公里還要遙遠。小鄉村與大都會之間那種巨大差異,心理距離仍然超過了實際的物理空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機村人雇車把蔬菜運到省城出賣,內心裡總有幾分為難。但今年不同了,兩個工程指揮部率幾千人馬來到機村,蔬菜還在地里,就已經被後勤處提前認購了。工程處不僅認購了這年的收成,把未來幾年的收成也都全部預訂了。這下,不必再過一個個關口去省城賣菜了,菜農們這些日子走起路來都覺得一身輕鬆。所以,拉加澤里剛帶手下人把過去到色嫫措的舊路清理出來,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始,村子裡大多數的人都到齊了。而且,各家各戶大多願意把擴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貢獻出來。

這完全在他在意料之外。開工的時候,他就準備好了要忍受鄉親們的嘲笑。就像他對降雨人說得那樣:「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個色嫫措幹什麼!」

「什麼是湖,沒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嗎?」

可是沒有人說這樣的話。人們忙完地里最後一點活,在工程指揮部後勤處領了鈔票,就陸續上山來了。他們一整天都在原來湖岸被炸開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黃草地上午餐。每家準備的都是最長力氣的吃食。大塊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氣飄出很遠,惹得狐狸從洞里鑽出來,像被迷了魂躥到人群邊上,又嚇得跑回林中,發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為,炸開的湖岸是堅硬的岩石,但開挖下去,卻有厚厚的土層。大概有三米深才見到了岩石。降雨人交代過,重新封堤,基礎一定要挖到岩石。不僅如此,基礎還要盡量往兩邊擴展,要讓將來牆體與牢靠的山體有更多的連接。一個星期以後,深挖到青色岩層的地基往兩邊延伸了。當地基往兩邊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時,降雨人到工地上來了一次。這傢伙戴著一頂紅色的頭盔,手裡提一把長長的尺子,不斷地在地基的斷面上這裡敲厳,那裡戳戳,那模樣真是神氣活現。

他說:「還往兩邊挖,下周六休息時我再來看看。」

下周六他又來了,依然是上次來那副神氣活現的派頭。他在地基盡頭蹲下身來,對著土層左看右看。這麼看了還不夠,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詳,甚至放在舌尖上嘗了一嘗。看到他這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跟在後頭的機村人都鬨笑起來。但他不管這個,把鋤頭塞到拉加澤裏手上:「這裡,對,往下挖。」

拉加澤里挖了幾鋤,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開,拿在手上是一塊灰黑的碎陶片。然後,他激動起來:「小子,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等回答,他又舉起陶片:「老鄉們,誰知道這是什麼?」

誰都知道那是一隻罐子的碎片,但人家發了問,要的答案肯定不會如此簡單。

還是老五愣頭愣腦地說:「一個破罐子唄。」

「說對了!是一個破罐子。誰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嗎?」

這個問題,就真的沒有人答上來了。只有索波說:「過去在覺爾郎峽谷開荒地,後來景區蓋房子修路,都挖出來過!」

「老鄉們!」降雨人用手裡的尺子敲擊那個陶片,卻是尺子發出了聲響,灰黑的陶片反而悶聲不響。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笑聲。

「這塊東西,起碼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著,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來。三千年的一塊陶片也無非是一世一世活著的什麼人使用過的。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過這罐子的人就是機村人的祖先!」

說到祖先,就像是念動了一道咒語,那塊陶片就不僅只是一隻破罐子上的某一個部分了。這塊剛從厚厚的土層下刨出來的濕乎乎的陶片,就從一個人手上又傳到另一個人手上。有人撫摸這塊陶片,有人拿到這東丙時,感覺自己身子都通上電流一樣哆嗦一下。這是塊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賦予了形狀,又讓火燒煉得堅硬的泥巴。這塊泥巴埋回到地里這麼多年,又重新被時光和水分浸泡軟了。每一隻手觸碰,都會讓它掉下細細的一塊。

於是,傳遞它的人都在叮囑:「小心。」

「小心。」

「小心。」

降雨人又讓人把剛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來。他用尺子戳著地基斷面上的土層,對拉加澤里說:「朋友,看出點什麼名堂來沒有?」

拉加澤里看見了,土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的厚薄鬆緊與顏色都不太一樣。

「看看這一層。」

拉加澤里看了,是細密的黃土。

「朋友,我知道你看書,但你沒看過考古的書,這層土是夯土,是人工的,又夯實的。」

「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是牆!」

「牆?」

「說明這裡可能有過一個古代的村莊!」

拉加澤里和眾人轉身四面環顧,臉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過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著生長了千百年,彷彿與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後來,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盡。如今新生的樹林正苗壯成長,林下依然滿布著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樹樁,很難想像在這樣的地面下曾經存在過一個村莊。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層打開。如果地底下掩藏著遙遠的過去,那麼,就把地層打開,把那個秘密揭示出來。但是,他們的行動被制止了。

降雨人搖晃拉加澤里的肩膀:「你知道這必須由專業隊伍來干。」

這個道理拉加澤里是懂得的,他說了一句話:「時光的寶盒不能就這麼隨意打開。」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句很他媽裝腔作勢,但他媽很有勁頭的話。達瑟的兒子言簡意賅,說:「這話說得好霸道。」於是,機村人重現湖水的工程停頓下來了。消息通過工作組上報到縣裡,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機村有俗話:山裡的野物是狗攆出來的,肚子里的話是酒攆出來的。酒水下肚不多會兒,閑聊聲就嗡嗡然瀰漫開來。突然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去讓湖水重現,明明是一件糊塗事嘛,為什麼偏偏是拉加澤里這樣的聰明人帶頭去干?

酒吧寂靜下來,沒有人能夠回答,有人回答也不會開口,要聽那人自己說出答案。

「天意!」

「天意?!」

拉加澤里對著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祖先的村莊!」

坐在初冬和暖陽光下抬頭望天。天就那麼樣的藍著,絲絲縷縷的雲彩就那麼樣的浮在天上。初冬時節晴朗的天空都是這個樣子,不像有什麼特別意思要暗示或顯現。儘管如此,好多人還是把臉仰向了天空。因為他們只是受一種暗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愫的促使,和拉加澤里去干讓已經乾涸了二十多年湖泊重現的事情。村子的確是要消失了。十幾公里外的雙江口鎮上,過去機村人叫做輕雷的那個地方,那麼多鋼筋編出了水壩的骨架,澆鑄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壩體就節節升高。那個壩升多高,關起來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後的這片天空下,這樣的陽光照耀著的就是一片銀光閃爍的浩渺大湖了。那麼,還要那麼一個小湖幹什麼?讓那些南飛的候鳥在那裡短暫落腳?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為什麼要如此這般,那自然就只能歸咎於上天的神秘指引了。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們覺得拉加澤里應該知道。拉加澤里說:「我和索波、達瑟閑聊時想起來的,他們也說是個不壞的主意。」

「就是讓色嫫措重現?」

「對啊,我想,那會讓重新有了森林的機村更漂亮一點。」

「但是後來……」

「後來,我也沒想過不幹。」

「為什麼?」

「我沒想過這個事情。」

他侄子湊過身子來,俯在他耳邊輕聲問道:「降雨人沒對你說過什麼?」

「他覺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點動手。」

他侄兒哈哈大笑,宣稱自己知道了。他說,因為降雨人手裡那些勘測儀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寶貝。所以才這麼熱心,幫著畫圖,催促開工,還不失時機地出現在工地上。侄兒終於推導出了自己的結論,得意地提高了嗓門:「我叔叔怎麼會有這麼有能耐的朋友!」

拉加澤里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侄兒。過去是不喜歡哥哥,而哥哥的兒子也不能讓自己喜歡。而他們是自己在這個村莊僅有的親人。一股悲涼之感襲上了內心。

侄兒又把嘴湊到他耳邊,小聲但又有意讓旁邊人聽見:「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們的手挖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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