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工作組又來到機村了!

如今的工作組前面加了兩個字:聯合工作組。縣、鄉兩級聯合,國土、水利、農委、公安部門聯合。工作組進村居然沒有了住宿的地方。因為四鄉請來的匠人把各家各戶都擠得滿滿當當。聯合工作組又撤了回去。三天後,重新進駐機村,自己帶來了寬大的帳篷,帶了煤氣罐和鐵灶。兩頂帳篷四周是床鋪,中間是長條的會議桌,會議桌上還擺上兩台電腦。還有一頂帳篷是廚房兼飯堂。

不止是工作組名字跟過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來了,也不開群眾大會。前幾天,只干一件事情,從村口開始,一家一家給房子拍照錄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開在哪裡,拿尺子把舊房子四圍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帳篷把記在本子上的數字敲進電腦。這樣幹了一個星期,就已經弄得村裡人心裡七上八下了。這才通知村委會的人,也不交代什麼,就叫他們按派出所的戶籍登記本一個個點戶主到帳篷里來談話。

談話也很簡單:打開電腦,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於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來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積截止於某年某月某日是幾層幾間,現在正式確認,並將據此由國土部門頒發有效證件。現在請簽字,不會漢字,會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會,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簽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簽字或手印用掃描儀掃了,清清楚楚地出現在電腦屏幕上。請確認,這是你的字跡或手印嗎?確認,請按這裡。電腦叮噹一聲,謝謝,這份記錄已經正式生效了。

聯合工作組每個人工作都一絲不苟,也不像過去的工作組要麼疾言厲色,要麼熱情洋溢。他們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他們提出又一個問題:你從什麼地方什麼人那裡聽說要把機村淹沒在水庫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會逼你,還會說,關於這個問題,你沒有什麼可說的是嗎?那也就簽個字,謝謝。這回簽字是在派出所的詢問筆錄上面。接下來還有問題,而且是一個問題緊跟著一個問題:為什麼突然決定擴建房子?看見人家也這麼干?那麼是看見誰先這麼干?最後一個問題:擴建房子幹什麼?家裡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請在筆錄上簽字。謝謝。這麼一來,雖然誰都不敢在口頭上吐露一個字,擴建工程就停下來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裡四處閑逛。又過了兩天,那些匠人突然就從村子裡消失了。更秋家老五來拉加澤里的酒吧歸還杯子。

拉加澤里說:「來一杯。」

老五搖手,神情卻有些驚惶不安。他說:「我又犯錯了,他們不會把我抓回去吧?」

拉加澤里說:「是啊,假釋並不是真正的刑滿釋放。」老五說:「請給我一杯酒。」

「你說請?更秋兄弟也會說這個字了?」

「我兩個哥哥說,你現在不像仇人,倒像個朋友。」

「哦?!」

「但是還有兄弟說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變成朋友。」

拉加澤里倒了酒,說:「那就還是仇人吧。」

「你說他們會把我抓回去嗎?」

「你該問派出所監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

「我想立個功,也許這樣政府就不會怪罪我了。」「你他媽能立個什麼功?」

老五就放低了聲音對拉加澤里說:「有人想鬧事!」

「誰?」

老五就說了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某某,也有他兄弟在中間,領頭的是那幾戶在縣裡州里有幹部的人家。「他們不在這裡鬧,他們到州里省里去鬧!」

「那你還怕什麼?」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麼多證據了,還想去鬧事……我那麼多年牢就白坐了。」

「你也不勸勸你的兄弟們?」

「勸不動啊!哎,你說我該不該去向政府彙報?」「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

「就請你拿個主意!」

「這樣的事我沒有主意!」

後來,拉加澤里也不去過問老五有沒有找工作組反映這個情況。但聯合工作組卻沒有什麼動靜。也沒見老五說的那些人走出機村。倒是工作組忙活了一段時間,就消消停停地放了假,好多人回了城裡,留下的人,拿魚竿下河垂釣,遊客一樣拿了相機四處照相。晚上,放鬆下來的他們也到酒吧來坐坐。喝了酒,有那麼多人想請他們,但這些傢伙都平心靜氣地自己付賬。有人交談,也不拒絕。談酒,談天氣,也談村子裡的事:反季節蔬菜的銷售、隧道那邊景區遊客溢出到周邊作鄉村風情游的數量、新恢複植被的長勢、年輕人在外面混世界的種種傳聞,就是絕口不提電站的事,更不提此行的目的是什麼。村裡上點歲數的人就說,現在的工作組,其實比以前那些厲害多了,並且因為他們如此的不動聲色而內心忐忑。也有會錯意的,覺得工作組這麼故弄玄虛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以為這麼一來就把膽小的鄉巴佬們嚇住了。可要知道,如今的農民也不是他們想像的那麼沒有見識了。於是,又有話流傳出來,說:「法不治眾,大家都干,上面把誰都奈何不了,法律管壞人,卻不是制服全體老百姓的。」

甚至有人把這話拿到酒吧里來說,當著工作組的人說,人家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有人因此更加不安,有的人寬慰:「他們出了兩招,沒把人嚇住,想不出什麼新招來了。」

索波因此很生工作組的氣,他說:「要在以前,他媽這些想占國家便宜的人,哼!」

拉加澤里不高興他這麼說話:「大叔,你還想念以前哪?」

索波不好意思了:「哪是懷念從前,是這些人把我氣昏頭了!」

見工作組半撤半留,沒有進一步動作的意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睡了一個晚上醒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有十多戶人家又一起開工了。之前,那些消失的匠人又回到村子裡。這已經是七月近底的事情了,高原峽谷中轟轟烈烈的夏天已近尾聲。這天早晨有霜,村子裡村子外那些花草都裹上了鹽晶一樣的薄薄霜花。在如此清新冷冽的空氣里,斧子斫伐木頭的聲音,鎚子敲擊石頭的聲音顯得特別清脆,也傳得特別遙遠,連河岸對面的崖壁都起了空曠的回聲。工作組又出動了,他們臉容不再平靜,有被藐視的憤怒,有臨戰時的興奮與緊張。他們拿著攝像機照相機把這些場面都拍攝下來了。

不到一個小時,工作組就忙活完了。他們回到帳篷里洗臉吃飯。整個村子也突然一下安靜下來。起了大早的匠人們到主人家裡去吃早飯。早飯都很豐盛。這是匠人們一天力氣的最初來源。整個村子也在等待,看看工作組有什麼新的動作。直到太陽升起老高,把花草上的薄霜晒成了晶瑩的露珠,村子還被一種特別寂靜籠罩著。

索波來到了酒吧的廊子上,前面不遠,就是工作組的帳篷。帳篷門開著,裡面好像有人影在晃動,但他們就是不肯露出臉來。索波對身邊的林軍說:「你怎麼不幹了?」

林軍笑笑,說:「不能幹了。」

老五也沒再干,他有些莫名興奮,說:「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了。」他還跑到帳篷跟前偷窺了一番,回來,在桌前坐下,雙手抱在胸前:「他們都這個樣子坐在桌子跟前。」

索波不服氣:「他們就這樣什麼都不幹?」

老五鼓起眼睛:「我怎麼知道。」

這時,村子裡某個地方,鎚子又落在了石頭之上,發出一聲響亮。然後,又靜止了一陣,然後,又是兩聲,三聲。就像是野獸探頭出洞,伸出來,縮回去,再伸,再縮,沒感覺危險,這才鑽出洞來伸展開肢體。如此這般,一陣小心翼翼的試探後,那十幾家人就算是正式開工了。這時,卻聽得轟然一聲,像是地雷爆炸,然後,真的有一片煙塵從村子裡某幢房子背後升了起來。

全村人都往那個地方奔去,原來是達瑟家那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有堵牆,因為挖新地基而失去支撐,轟然倒塌了。兩個僱工半個身子被埋在亂石下面,大呼小叫。那兩兄弟一身塵土,一臉呆傻。還是工作組的人指揮著把這兩個人刨出來,簡單包紮了,護送往城裡醫院去了。

一陣忙亂過後,人們的注意力才轉移到房子上面。塌去的是大半堵西牆,從一樓直到三樓洞開了,就像是一個人被揭去了小半個身子的表皮,把裡面的五臟六腑裸呈在眾人眼前。而且,那些裸呈出來的部分都空空蕩蕩,就像是一個人身體打開,卻缺少了很多的東西。這房子就是個空殼,不但沒有家家戶戶這些年都添置下的電視機、洗衣機、奶油分離器,連照例有的傳統傢具也都破舊而且殘缺不全了。全村人都知道已經往生的男主人心思多半不在過好眼下的日子,也知道這兩個兒子四處浪蕩,未能使這個家重新興旺,但當一座裡面比外面看上去還要老舊,還要殘破不堪的房子呈現在大家面前,還是吃驚不小。

不要說外人了,就是兩兄弟看到房子內部破敗蕭索的景象也驚呆了。弟弟抱著頭慢慢蹲在了地上,他又突然站起身來,穿過人群,加快了腳步,然後,開始奔跑,越跑越快,穿過村子裡那些曲里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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