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多少年了,機村這樣的村莊,已經沒有什麼能使自己激動的事件發生了。大部分時候,村莊是平靜的,但這種平靜不是一場雨水過後,太陽照亮綠樹,沃土散發熏人氣息的那種平靜,豐盈而且滿溢。如果那寧靜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住,發出了舒服至極的呻吟。陽光跳躍在麥浪之上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風拂過波光粼粼的寬闊水面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鹽融化於茶,最後潛行到血液中也是這樣的聲音。如今的村莊,只是通信電纜、柏油公路經過的一個地方。

相對那些飛馳而過的電流和汽車而言,機村只是經過的一個地方,一個無須停留的地方。時代駕著電流和汽車飛奔向前,這些村莊,只是停留在那裡,被經過,被遺忘。於是,村莊睏倦了。如今村莊的平靜,只是因為疲乏的失望。

就是拉加澤里要修一道堤壩使曾經的色嫫措湖重現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親近的幾個朋友激動起來。只有索波這個如今已頂著一頭花白頭髮的老頭,身上又重現了當年做民兵排長時那樣的激情。每天晚上,當村子裡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時候,他會一個桌子又一個桌子宣說這個計畫。他說:「我很激動,我真的很激動。想想,那個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現了!」

「我們不激動,不就是把一些水關起來嗎?」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措湖!」

「既然如此,當年你們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勁把它炸掉呢?」

話到如此,索波就無話可說了。但不過兩天,他又賠著笑臉,坐在桌邊開始遊說了。人家就問:「給工錢嗎?多少錢一天?」

「拉加澤里是自己掏錢做好事,你們怎麼還談工錢?」

「不談工錢我們吃什麼?」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電站了!」

「水電站?小子,我們修過水電站,你頭上的燈用的電不是我們的水電站發出來的嗎?」

「是很大的水電站!」

「多大?」

「水壩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懸崖都高!關起來的水,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色嫫措湖是我們自己的!」

很多人都為降雨人帶來的大電站的消息莫名激動起來。但那電站跟機村有什麼關係呢?好像沒人想過這個問題。看見降雨人指揮的勘探設計隊帶著儀器在山上山下四處出沒,也有人攔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隊的人都笑笑,並不回答。問得多了,人家不耐煩了,回一句:「知道這個對你有什麼用處?」

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拉加澤里的眼皮底下進行,但他全不理會。他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談他的計畫,但他已經開始行動了。降雨人已經把幫他設計的堤壩圖紙送來了。他把那些圖紙張掛在自己小房間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進去想看個究竟。但沒有看到湖的重現,只是一些橫橫豎豎的線。他已經在酒吧後面,蓋起了一座臨時倉庫。每天,都有卡車從縣城運來水泥,堆放在倉庫里。他還在酒吧前面懸掛起一個紙板,上面寫上求購沙的文字。馬上,就有村裡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採挖沙石的地盤。此前,達爾瑪山修築隧道,以及公路局給公路鋪柏油路面時,他們就是這麼乾的。拉加澤里去河邊看了一圈。回來,只跟其中兩家訂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幹,晚上來喝酒,就要跟他論個究竟:「難道我們挖出來的不是同一條河裡的沙石?」

「是同一條河裡的東西,我們也是同一個村子的鄉親。」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們的?」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橋樑下面,會挖空橋基;另兩家靠著高聳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體就要崩塌到河裡。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來責問他。

責問不是責問,而有點威脅的意味:「你是要跟我們彆扭到底了?」

「隨你們怎麼想,我就是擔心山體會塌下去。」

「這麼大的山,塌一小塊又有什麼關係?」

「難看。」

「難看?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難看。」

「小子,你記住。」

「我記性好。」

降雨人再來的時候,拉加澤里也把心中的疑問問出來:「修那麼大的電站幹什麼?」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時把水關起來,下游缺水時把水放下去。當然,主要是發電。」

「發電幹什麼?」

「掙錢,很多錢。」

「誰掙錢?」

「誰投資誰掙錢。」

「那我們有什麼好處?」

「你們當地的政府有稅收。有了稅收政府就不用砍木頭了。」

「我是問你對我們老百姓有什麼好處?政府總不會分錢給我們。」

降雨人就無話可說了:「你操這個心幹什麼?」

「我沒操心,我就是想問問。」

「那我告訴你這件事對你有好處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說自己一個人。」

「兄弟,政府的錢怎麼花,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電站修起來總是有些好處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變得輕鬆了,他笑著說,「反正這對你是件好事情。」

「對我?」

「我只能說這麼多,你那件事情要趕快上手。」他說明年開春就馬上開工,今年主要是準備材料。降雨人告訴他,最好是今年開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張羅著準備開工。這是1998年。1997年長江大水後,機村所在這一片山區,自然就成為了長江上游天然林保護的重點地區。降雨人離開不久,他接到縣林業局的通知,他被評為植樹造林的模範,要去省里開會。於是,就去省城,在電視鏡頭下,走上燈光刺眼的舞台,從領導手裡接過了一座玻璃獎盃。回來,縣林業局局長本佳請他吃飯。分管林業的副縣長也來了。三杯酒後,自然會問他有什麼要求,需要上面幫助解決什麼困難。

他說沒什麼困難。

本佳就說:「幹了那麼大的事怎麼沒有困難?」

他就很艱難地說出一個字:「錢。」

這個字出口,領導臉上的表情就變了,說:「唉!這就是我們最為難的地方啊!」領導說,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國家都還沒有相關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這樹算誰的還不知道,因為樹是栽在國家的土地上。照理說,這樹就是國家的樹了。將來長大成材,栽樹的人也不一定能動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動它們。要錢也是想栽更多的樹。」

「要不,我們也超前一點,為了栽更多樹,每年你可以從長大的樹中伐掉一點,這樣來籌措資金。」

「可是,在我們這個地方,樹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時候,有錢我也沒有用處了。」

領導又舉起酒杯,說:「日子難過年年過,事情難辦天天辦。到時候總會有辦法。」

副縣長走後,本佳怪他不該給領導出這樣的難題。有難處點到為止,怎麼能一句話把領導逼到死角,連個彎都轉不過來?

「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麼困難?」

「你跟更秋幾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給你撐腰嗎?」

但他覺得,與更秋兄弟的過節兒,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個困難。他覺得復仇的事不會發生了。如果真要發生,那也沒有辦法,這是機村人命裡帶來的東西,誰也不得超脫。

他回村後,告訴下面人副縣長哪一天會來視察工作,還可能幫助他們解決困難。但是,到了那個日子,卻沒有來人。這個約定的日子過了十天,還是沒有見到副縣長的影子。本來,拉加澤里想好了,副縣長一來,也請他剪個彩,他的堤壩工程也可以開工了。這期間,雙江口將建一個大型電站的消息早已傳開。這個消息不是來自降雨人,而是來自村裡那些有人在縣裡、在州里當幹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親關係的人家都一致行動起來。也就十來天時間,至少有七八家人開始擴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兩層三層的樓上加蓋一層,有些人家靠著舊寨樓的山牆,開出新的地基,讓舊樓每層都多出兩個寬大的房間。開初,大家都不太明白這幾家人會一齊動手擴大房子。還是他們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雙江口電站修起來後,關起來的河水一直漲上來,機村將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機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們還蓋房子幹嘛?怕魚蝦沒有地方居住嗎?」

灑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馬上閉嘴再也不出聲了。

「天哪,機村造了什麼孽,要讓大水淹掉?!」

放在過去,人或村莊遭了什麼大的災難,紅衣喇嘛們會說,那是因果鏈上某種宿債到了償還期。卻無從回答是償付怎樣的宿債。而在今天問這樣的問題就更沒有人回答了。沒過幾天,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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