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車回到雙江口時,拉加澤里叫停車,大家也都隨著下了車,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橋上看了一陣兩河匯合處水流相激湧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澤里便掉頭往曾經熱鬧的鎮子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叢和殘牆之間穿行時,他告訴大家這裡過去是加油站、檢査站關口、旅館、他的補胎店,當然還有鋸木廠跟李老闆的茶館。

李老闆並沒有那麼快死去。他又掙扎著活了一年多,那時,鎮子已經開始蕭條了。臨死之前,他給監獄裡的拉加澤里去了一封信,裡面是一大筆存款的憑單。簡短的信里說,自己也坐過牢,所以不會覺得坐牢有多麼可怕。信里還說,這筆錢不是送給他的。有了很多錢才發現錢對自己沒有什麼用處,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帶來溫暖。現在,那個愛錢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這錢託付給他。

他們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經平復的墳墓。站在墓前,拉加澤里說:「我種樹用的都是他的錢。他在信里說,總有一天人們會開始在山上栽種樹,那時,我希望把這筆錢捐出來,捐給栽樹的人。」

他點了一支煙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現在開了公司自己栽樹了。已經栽了好幾萬棵樹,那些小樹長起來,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見。」

大家離開那墳墓的時候,林軍說:「按漢族規矩,應該把這墳墓修整一下。」

「他已經不在了,留個土堆幹什麼呢?」

「好讓人想起他來。」

「想一個已經往生的人幹什麼?」

「記住他。」

「記住他幹什麼?」

這樣的追問方式,不要說老實的林軍,就是哲學家想必也難以回答。

拉加澤里說:「但願以後的人看見樹時會想起他。」拉加澤里又去拜見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體還好,就是腦子裡空空蕩蕩,差不多把一生的經歷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陽下面,頭顱像銅雕一樣閃爍著亮光。

拉加澤里說:「記得山上那有金野鴨的湖吧?」

老人笑著問:「你是誰?」

「要是那湖重新蓄滿水,金野鴨會飛回來嗎?」老人看看天空:「野鴨?」

拉加澤里再去拜會另一個老人,前大隊長格桑旺堆。他沒有崔巴噶瓦年紀大,但身體衰弱得出不了家門了。他一頭白色的頭髮紛披著,說:「栽樹的年輕人來了。」拉加澤里開始說自己的計畫,老人一直保持著笑容,最後卻說:「年輕人,你說什麼我沒有聽見。」

他那同樣白髮紛披的老伴說:「老東西耳朵背,你要對他喊。」

拉加澤里想喊,但想到這麼一來,好像是事情還沒有做,就想讓全世界都聽見,讓上天的神靈都聽見,所以,始終不能把嗓門提到應有的高度。最後,他不得不喊出來:「我們要築一道壩,讓山上的湖水重現!」

這回,老人聽見了,他抓住拉加澤里的手,哭了。他的頭低下來,脖子像折斷了一樣無力地垂在胸前,口中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他說:「也許我這老東西還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澤里就帶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並不如他們想像的那樣,只要砌起一道厚實的牆,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當年,湖水飛瀉而下,把炸開的豁口擴大了好多倍,加上後來雨水不斷沖刷,已經把當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兩三百米長的一面斜坡要築起一道堤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財力與人力,他們估算不出來。這樣的事情要請工程師來測量估算。他們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卻見一個人迎過來,笑眯眯地站在了拉加澤裡面前。

他稱拉加澤里是老朋友。

,拉加澤里卻回不過神來。

「想想,雙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對!降雨人!」

「降雨人!」

「我現在是水電勘探設計隊隊長!選地方修水電站!」

「選了什麼地方?」

「雙江口!在那裡修一道高壩,把兩條河的水都攔起來,想想能發多少電!你們縣裡就不用擔心不砍木頭沒有財政收人了!」

「你測量過了?」

「那地方我那麼熟,還用再去測量?」

「那麼大的水都能關起來?」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澤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說:「看來,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擋不住!現在,老天就送你給我幫忙來了。」

降雨人問他是什麼樣的事。

「放心,我已經不幹違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儀器全都帶上。」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們可以幫忙。」

其實沒用到一天時間,他們就把那地方測量完了。撤下山來,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飯,就把該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岩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牆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說:「其實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來你不心甘。」

「為什麼不用算出來?」

「朋友,你沒有那麼多的錢。」

「多少?」

「毛算,三百萬出頭吧。」

拉加澤里招呼測量隊的人吃飯,菜很豐富,還上了好酒。降雨人拍著拉加澤里的肩頭,說:「你小子大氣,鍛鍊出來了。」

拉加澤里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我還出得起那麼多錢。」

降雨人說:「告訴我,修這個堤壩幹什麼?」

「看看,我栽的樹已經比我跟李老闆販走的樹多很多了,我要讓那裡曾有過的湖重現在人們眼前。」

降雨人說:「等等,我問問你的朋友們吧。」

他問林軍:「你願意幫他?」

「願意。」

他問索波:「你也願意幫他?」

「我們願意那個湖還在那個山上。」

他問老五:「你也肯幫?」

「反正沒事可干,就跟他干吧。」

「我可知道你們的過節兒,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腦袋:「他們說,我和他都變成好人了。」

降雨人說:「好,那我也會幫你們的!」

「你怎麼幫?」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鉤鉤指頭要拉加澤里過去:「小子,過來。」如今的拉加澤里好歹也是個老闆了。老闆自然就有老闆的架子,沒有人這麼隨隨便便鉤鉤指頭就讓他過去。所以,降雨人這種手勢讓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裝沒有看見。但是,降雨人解開了妨礙呼吸的襯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鉤了鉤指頭:「小子,不要假裝沒有看見,過來!」

拉加澤里就走了過去。

降雨人說:「彎下腰,聽我跟你說句悄悄話。」

拉加澤里眼裡已經冒出火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彎下腰聽我說話。」

「我這樣聽得見。」

「那樣的話,所有人都聽見了。」

「那就叫所有人都聽見。」拉加澤里半彎下的腰又直了起來。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當年鎮上那個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來:「有什麼話說來大家聽聽吧。」

降雨人站起身來,叫部下發動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車:「不,不,有些話是不能隨便對眾人講的。不過,這個拉加澤里是個有財運的人,是個人家願意給他幫忙的人,也許你們該選他當你們的村長!」他搖搖晃晃地走下台階時,還回過身來,對拉加澤里搖晃著手指:「真的,你是個有運氣的人。」

那車開出去了,又突然掉頭開回來,雪亮的車頭燈把這酒吧照得透亮,這時,大家才發現,天正下著小雨,細細的雨絲被強烈的燈光照耀著閃閃發光。他們看不見強烈燈光背後的人,只聽見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壩築起來吧,圖紙過幾天就給你送來!」

然後,那車差不多是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眨眼之間,就消失在被細雨弄得更加濃重的夜色中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拉加澤里忍著宿醉的頭疼,在廊子上來回踱步。廊子下面,還留著清晰的車轍。降雨人是有什麼話要告訴他。但自己為什麼不能彎下腰去?那麼,那些話他還會告訴自己嗎?早晨起來,他就抱著胳膊這麼想。那車轍被太陽一曬,變得堅硬了。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轍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來,那轍印又被淅淅瀝瀝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這時,一股悲傷的情緒籠上了心頭。已經有好多年,他都讓自己不要受到這種情緒的傷害。但在這麼一個空氣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的時候,這種情緒還是侵入到他心裡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臉,讓細細的雨腳落在鼻尖,落在眼窩,他聽到自己叫了一聲「媽媽」。可母親已經在他坐牢的時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郵車來了,開到廊子跟前,郵遞員也不下車,把一捆郵件扔在他腳前。上面派發給這個村子的報紙和學習材料中夾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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