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是在異國旅行時,強烈感覺到機村有事。

我想,是達瑟死了。

我不能預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裡,我老想到達瑟。看到什麼新奇的景象都想要向他傾訴,想要告訴給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國訪問,一有機會就離開那些正在訪問的大學與城市,想辦法到鄉村旅行。去看異國白人的村莊,黑人的村莊,印第安人的村莊,甚至夏威夷那些島嶼深處,去尋訪當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這些村莊終將走在怎樣一條路上;我想知道,村莊里的人們,最後的歸宿在什麼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當然沒有確定的答案,倒是確實激發出連綿不絕的希望與回想。回想那個叫做機村的中國村莊。於是,我開始在一個大學校園裡動筆寫作達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機村那所簡陋之極的小學校,把我引到了機村人想往中從未有過的狀況上來的,就是達瑟藏在樹上那些書了。我只被允許到他樹屋上去過有限的幾次,撫摸過那幾本百科全書燙金的書名,看到過書裡頭那些彩色的圖片:禽鳥、花卉、樹木、海洋與島嶼,甚至是赤裸著身子的男人與女人,加上達瑟那些聽來不知所云的話語,使我相信打開文字的迷宮,我們就會弄懂這個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異國的土地上,我那麼強烈地想把所見所聞告訴他,好像不馬上告訴,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當年,那株大樹被人伐倒,那些書從樹上摔下來,像是傾覆的鳥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鳥卵和雜亂的羽毛。他們伐倒這棵樹,因為傳來一種製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樹,堆砌起來,把從林邊鏟來的草皮覆蓋其上,再點一把火,大樹與草根都燃成了灰燼,肥沃的森林黑土則燒成了磚紅色。這些灰燼與紅木據說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們並沒有把樹上掉下來的書扔進火堆,他們只是撕了些來包裹煙捲,然後就棄置不顧了。

然後,一個晚上,那些書本就消失了。有人說,是達瑟自己將那些書本藏起來了。也有人說,是村裡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書歸攏了,悄悄放在了達瑟家門前。無論如何,那些書就這樣永遠地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是的,當我在相距遙遠的異國,開始書寫達瑟故事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達瑟要死了。我就在這樣的心境中又待了十三天,回到國內,立即就駕車進山,回到機村。

回到村子,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軍、更秋兄弟、那撥蓄了長發想當歌星的年輕人,都相繼在這裡露面,就是沒有達瑟的身影。這時我才開口問酒吧老闆:「達瑟死了嗎?」

「還剩得一口氣,但活不久了。」

「他得了什麼病?」

「我想他沒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也跟女博士一樣,什麼都要問個究竟。要真是這樣的話,人老問自己這些問題,真會活不下去了。」

「你說他到底為什麼想死?」

「我說了不要什麼事都要問個為什麼!」

但我還是要問個究竟:「聽說他兩個兒子盜割電纜……」

「是啊,讓風景區坐纜車的遊客掛在半空里兩個小時!」

「坐監獄了?」

「跑了!」

「他很生氣吧?」

「他不生氣,他早就不為什麼具體的事情生氣了。」「他老婆出家當尼姑了?」

「可憐的女人,她對兩個兒子和達瑟都死了心,就出家了。」

要說,這些年,機村人的日子真的是一天好過一天了,達瑟家卻每況愈下。樹屋倒下,那些書不知所蹤後,達瑟就不再是當年那個達瑟了。有一種說法,讓他愛上那些書,是個小人在他腦中作怪。那個作怪的小人,沒用幾年,就把達瑟的腦力與心力都消耗得一乾二淨,活著的達瑟不過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我繼續當討厭的包打聽:「聽說本來你們還計畫做些新的事情。」

「是啊,剛商量來著。」

「那他……」

「他還能說話,你就去問他自己吧。」

這樣一來,我就無法開口說話了,我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的局面,我害怕面對一個對生活絕望,只是渴望死神降臨的人。我當過赤腳醫生的表姐去看看他。表姐如今在村裡開了個小診所,她搖搖頭說:「喂他葯,都吐出來,不用去看,沒有用了。」

這話聽了讓人痛徹心扉。

表姐說:「也許你可以勸勸他。」

我勸這個可憐人什麼呢?一個徹底絕望的人,一個一心等待著死神的人,你能勸他什麼?

我終於還是去了。

情形卻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凄慘。達瑟坐在一個從拖拉機上拆下來的座椅上,在窗戶下面那一方陽光中間。平常紛亂的頭髮掖到了圓頂帽子里,手臉都比平常乾淨,因此也顯得更加蒼白,皮下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看見我出現,他的臉上出現了淺淺的笑意。他對錶姐說:「我說過,這傢伙不會不來見我一面。」

他還對拉加澤里說:「也許,這個人才能跟你一起干點什麼。」

「可是你巳經答應過我了。」

「喝了你那麼多酒,我能做什麼,就是順著意思讓你高興高興。那天,我本來是來告別的,但你提起那件事,我就只好讓你高興高興了。」他有些累了,喘了一陣,又說:「其實,我也看見,大家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只是我累了,就像喇嘛對我老婆說的一樣,我受到天譴了。」說出「天譴」這樣嚴重的字眼,他的臉上反倒露出了驕傲的神情。

看來,這些日子,他說這些瘋狂的話已經太多了,表姐他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在他跟前。他閉上的眼睛慢慢睜開,說:「嗨!」

我說:「達瑟。」

「小子,美國人是這麼打招呼嗎?」

我說:「美國人就這麼打招呼。」

他說:「那美國人就跟電影里一樣了。我就覺得他們跟電影里是一樣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他們也會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惹老天爺不高興。」

「他們叫上帝。」

「他們的老天爺不反對他們看書吧?」

「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他說:「小子,給我搞點水來。」我端給他一碗水,但他搖頭,說:「不,拿個乾淨的東西,取點乾淨清涼的新鮮泉水來,我趁這機會休息一下,雖然很快我就要永遠休息了。」

我從村中那叢老柏樹圍繞著的井泉邊取水,用了一個樺樹皮水瓢。回來時,他睡著了,我甚至以為他已經死去了。但他頸子上淡藍色的血管還在緩緩跳動。睡著的他面容沒有醒著時那麼安詳。然後,他醒來,說:「水。」我喂他喝下兩勺子水,他滿意地嘆口氣:「啊,靈魂飛出肉體,被風吹著,就是這麼清涼嗎?」

這是我無從回答的問題,我讀過的書都說沒有靈魂這東西。

他說:「我要走了。」

這時,我的固執勁頭上來了,我說:「你要死了。」

「你是說其實我是沒有地方可去吧?」

我點了點頭。

他喘一陣氣,說:「我不怪你,是我那些書開的頭,把你變成了這樣的人。」

「是你那些書開的頭。」

「可你才從書里得了好處。」他笑了,「喇嘛對我可憐的女人說,我想從書里窺見神意,但我是凡人,所以,得到如此不好的下場。因為我沒有聽從命運的安排。」

我說:「現在凡人都從書里了解世界。」

「那是現在。」

我想,那些依靠誦念自己都未必通達的各種經咒的腦滿腸肥的喇嘛們非常願意看到一個研讀了他們門派經卷之外的書本,並曾試圖思考一下這個世界的人落到達瑟這樣的下場。

他又喝了一口清涼的泉水,眼神與想要表達的慾望一點也不像因絕望而垂死的人:「你說機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應該有一千年了吧。」

「除了喇嘛和尚,有自己認字讀書的人嗎?」

沒有。真的沒有。甚至頓巴協拉家世代都在歌唱的覺爾郎峽谷中那個失落古國的時候,古歌里出現了一些當時古國人所崇拜的神靈,後來也被喇嘛們強行替換成佛教的神。有個堅持按古詞演唱的歌者協拉因此被流放到了遙遠的地方。

「所以,我肯定要觸怒神靈。」

「不是喇嘛們?」

「神靈是喇嘛們的,他們當然要更加憤怒了。」

達瑟正在屋子裡靠潔凈清涼的泉水延續著生命,我們這些隨時準備為他送終的人已經喑示過他了,既然他對這個世界已無所期盼,並且早就承認世界的奧秘之門並未因為擁有一些書本而向他訇然洞開,也就不必再苟延殘喘了。

但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但我總不能掐死自己。」他說這些話時,十分溫順平和。

於是,又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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