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一杯清涼的酒下肚,認死理的達瑟,說話不知輕重的達瑟對拉加澤里開口了:「對我們說說你在監獄裡的事情吧。」

拉加澤里轉臉去著不遠處的麥田。麥苗剛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無的綠色輕煙:「我不想老去回憶往事,不如看看手邊有些什麼事情可干。」他拿過啤酒瓶,把每個人的杯子續滿,「索波大叔,你說對吧?」

索波笑笑:「你在裡面念了不少書?」

拉加澤里點頭:「念了不少。」

達瑟搖晃著腦袋:「告訴你,在機村,念書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他當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他曾經有過很多書。大家都知道,他有過那麼多書,把它們裝在馬車上,拉了幾百里路回到機村,然後髙藏於漂亮的樹屋之上。但他並不能深人地研讀它們。那些書只是他一份特別的驕傲。這份驕傲足夠他來到拉加澤里的公司,大模大樣地坐在門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們老闆賞杯啤酒!」足夠他喝了一次,又來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時,他自己也覺得這底氣有些不夠用了,他對自己有點生氣。靠著那點憤怒的支撐,他用指關節叩著桌子說:「乾脆開個酒吧,這樣,我們就有聚會的地方了。」

拉加澤里搖頭。

「小子,不,老闆,你是怕我付不起錢?」

這個老頭可能真掏不出常來喝酒的錢。但他自己把這話說出來,就是不讓人提這個茬。再說拉加澤里不得不承認,他喜歡村裡這個前輩。於是他說:「我是種樹的公司,開個酒吧幹什麼呢?要想喝酒了,過來喝兩杯就是了。」

「你不掛個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來了。」

拉加澤里說:「再說這也不像個開酒吧的地方。」

的確,除了這個後加的門廊上的幾張原色木桌和靠牆的長條靠背椅有點酒吧的味道,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倉庫。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間軒敞,支撐房頂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處用粗大的螺栓擰緊。大房子中還有幾間向南向東開著窗戶的小房間,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辦公室。這幾間屋子最多佔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間。剩下的空間,堆積著化肥、草簾、噴霧器、樹種……這天,他們喝酒的時候,拉加澤裏手下的人正在屋子裡給臨時的僱工分發工具:一隻籃子、一把鋤頭或一柄彎刀,外加一雙帆布的勞保手套。領到工具的人,每個人報上領取樹苗的數字:一百,兩百。管事的把數字填人表格,再發給每人一張條子。僱工們拿著條子來到門廊下面的裝滿小樹苗的卡車跟前,憑條子領取樹苗。成捆的樹苗根上圍著新鮮的黑土,稚嫩的針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機村周圍當年那些泥石橫流的山坡,早巳綠意益然,但都是自然生長的灌木與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喬木。國營伐木場撤銷後,曾留下部分工人在採伐跡地上種植樹苗,成效卻不明顯。除了交通沿線,有些連片的小樹林作為樣板。很多年過去了,機村四周的群山並未見他們栽種的樹木連綴成片。後來,營林隊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拉加澤里下決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計畫是三萬棵。縣林業局送了一萬樹苗,剩下的兩萬樹苗他自己掏錢。

發放完樹苗,自送工人們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寬大的門廊上坐了下來。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頭房子就矗立在他後面。

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時,縣林業局借給他的。房子閑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經生出蟲子。那時,公司沒有雇一個人,除了哥哥與侄兒偶爾過來幫忙,他自己鑿開柱頭,往蟲洞里灌注藥粉,然後,他像在監獄裡工作時一樣,用報紙折一頂帽子,手拎著一隻罐子,往封閉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幾天時間,借來噴霧器,撬開地板往下面的夾層間噴洒鼠藥。然後,他鎖上房門,自己也消失了。幾天後回來,不僅蟲子與老鼠消滅了,刺鼻的油漆味與農藥味也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是那時,這座房子還沒有他現在坐著的這半圈帶雨棚的門廊。

現在,他的公司已經有了固定的職員,更有眼下招募來栽樹的臨時僱工,五天時間,已經栽下去一萬多棵樹苗了。

拉加澤里安坐廊子上,背後方正的木頭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陽曬得霧氣騰騰,那裡屋頂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發。

看看廊子邊沿幾張也凝結了一點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還是一個酒吧老闆。想到這個,他從屋子裡拎出油漆罐子,在黃油漆的門上寫了三個英文字母:BAR。

他想,達瑟再來的時候會問這是什麼意思。

果然身後就響起了他的聲音:「喂,小子,這是什麼意思?」

「你要的意思。」

「我要的什麼意思?」

「英語,酒吧的意思。」拉加澤里不是要顯擺他懂得一點英語,而是想,反正機村也沒人懂得英文,寫上這幾個字母,算是遂了達瑟的心愿,但對別的人來說,其實並沒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為他開了酒吧後,達瑟又老是要他掛上一個正式的招牌。

「英語,好吧,英語就英語吧,旅遊的人在遊客中心有酒吧。他們坐在那裡喝著啤酒隔著玻璃……」

拉加澤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還有人鼻子上插著氧氣管……」

達瑟也笑了:「是有吸著氧氣來看風景的人,但我們這裡用不著,我們不看雪山,也不看峽谷,我們就看著這個該死的村子,這些房子,這些土地,看著公路上來來去去的汽車,而且不用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坐在農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遂了他的心愿,達瑟這張嘴還有說道:「當老闆就是好,手下人幹活,自己坐著消消停停地喝著啤酒。」

這話讓拉加澤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後,是這個不速之客不請自到,而且要他請喝啤酒,現在卻又說出這樣的風涼話來,你說是個什麼道理!全機村的人都知道達瑟這張臭嘴,任誰都木敢輕易招惹他。想想當年那個拉了一馬車書回村子裡來的年輕人,想想那個把這些書藏在樹屋之上,腦子裡充滿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覺得是同一個人了。

當年的青年人已經漸漸老去,成了一個話題讓機村人有空閑的時候來話說當年。

有膽子大的人問他:「當年躲樹上看書的人是你自己,還是現在才是你自己?」

對於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會翻翻眼睛,懶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會大聲說:「沒讀過書嗎?書上說,這就是生活!」

其實,不讀書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一個人的變化當然是因為生活的緣故。但當個人的變化遠大於生活的變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別的景觀了。縣林業局有個愛炒股的幹部,說什麼事都拿機村人聽說過但並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說,股價成長超過了經濟的成長,是泡沫。他說,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樣製造出泡沫。

達瑟無端地喜歡這句話,他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指著自己鼻尖上沾著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說:「對,我就是這個東西。生命,你,我,他每個人的生命,都他媽的是這種很快消散的泡泡!」這一來,大家就都噤口,這個人說得似乎又是來自書上的話了。

當年,達戈死在熊的懷裡,悲傷絕望的達瑟卻還活著。人活在機村,卻像是消失了一般。一個曾經讓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並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樣隱居到山高谷深之處,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渡生涯的芸芸人眾中間。達瑟不看書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把這些胡思亂想夢囈一樣掛在嘴上,跟祖祖輩輩的村裡人一樣,達瑟就這樣從機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直到他兩個兒子慢慢長大。在村裡上學,到縣城上學,因為考不上大學成為這個村莊新一代的浪蕩子。跟達瑟同時代的年輕人,會從這遊手好閒的浪蕩子眼裡看到那種無所依憑卻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幾年前,達爾瑪山隧道單線開通,慶功剪綵儀式上,在慶典上講完話的副省長從隧道口下來,見了機村的牌子就叫停車。浩蕩的車隊停下來,副省長問這是不是某某老領導的出生地。他說的那個領導就是達瑟的叔叔。大家都說是。副省長興緻更高:「那我有個同學在這個村裡!」

機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長同過學!

副省長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達瑟!」

「對,有個達瑟!」

「上學上到一半跑回來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來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縣鄉幹部就有些為難,這個人生活得可不怎麼樣,不會做生意,侍弄莊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幹部願意拿出來讓上面領導看見的那種農民。不是老實恭敬侍弄莊稼的老農民,也不是腦子活絡的新農民。

副省長當下明白這個老同學可能生活得不怎麼樣,就讓秘書像逢年過節慰問困難群眾一樣備了一份禮:五百元的紅封、煙葉、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達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長是怎麼想像自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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