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這是五十年來機村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就是盼望什麼或不盼望什麼。

最初,是來到機村的工作隊向人們宣傳,時代變遷了,祖國建設一日千里,人們應該有很多盼望。他們還一一羅列出這些盼望。有些盼望畫在宣傳畫上,有些盼望寫在文件里。但不論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但承諾是一致的:當那些盼望一一實現,人們無憂無慮,生活在一種叫做「共產主義」的天堂。過去的機村人只知道一種天堂,那是佛經里說的天堂。佛經的天堂富麗堂皇,金沙鋪地,銀汁為溪,珊瑚為樹,水晶為房,但人除了影子一樣飄來飄去,卻沒有特別的生趣。倒是共產主義天堂的描述更具可愛的煙火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飲食方面的土豆跟牛肉,機村人倒是吃過好幾代人了,只是頓數上還嫌稀少罷了。

這天中午,拉加澤里和公司里的人吃了飯,坐在門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嗷飲,腦子裡卻想到如上這些問題。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面前的桌子上還放著本縣上地方志專家寫的書,那個人他認識,是他上中學時的地理老師。老師是自治州政協委員,喜歡看《參考消息》,喜歡講美國法國日本這種國家的事情。這本書是個背了三四架相機的遊客扔在這裡的。有好幾天,那本書就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過去,又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回來,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也鼓勵公司員工看書,但看的都是技術方面的書:如何測定土壤成分,松毛線蟲病的防治對策,混生與單一林木群落的優劣比較,等等。沒有人看這樣的閑書。拉加澤里所以看了這本書,是因為風把那本書翻來翻去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作者名字,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對侄兒說,看看那書里寫了些什麼?他侄兒就坐下來翻看那本書,看了不多一會兒,就發出了誇張的聲音:「嗨,書里有機村的名字!機村被寫到這書里了!」

機村會被寫在一本書上,這值得讓一個機村人的聲音變得誇張。

「拿過來我看看!」

侄兒卻把拿書的手背在了身後,說:「現在我曉得你該給我一個什麼職務了!」他侄兒跟他在公司里干已經很長時間,早先,小夥子想當副總經理,他沒有吭氣,後來侄兒又自己想了一個什麼主任的名頭,當叔叔的也沒有同意。但小夥子在這個事情上頭一直是非常堅持的。「我幫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書!總經理秘書!」拉加澤里沉下臉,侄兒就把書遞到了他手上。

是的,這本書里提到了機村,但著重說的是隧道那一頭,那個古歌里的王國,如今名聲越來越大的風景區。看了這些文字,拉加澤里想,媽的,要是沒有那個地方,機村這個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樣!仔細想想,機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些長久地深陷於蒙昧時代的村落一樣,沒有確切的記憶。是有一些傳說,但那些傳說,大多也是講山那邊那個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國。機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卻連一點像樣的記憶都沒有留下。他想,要是那個時候的人也像今天這個時代的人盼望這個又盼望那個,並且因此而振奮復又失望的話,應該是有故事會流傳下來的。比如,他拉加澤里的經歷就已經變成故事在四周的村莊里流傳了。當他走到鎮子上,人們會在後面指指點點。

「哦,就是那個發了大財又進了監獄的人。」

「就是那個失去了女醫生的男人!」

「聽說那個女醫生敢用電鑽把人腦袋打開!」

想到這些,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對侄兒說:「那麼,過去的人真的就除了傳宗接代,吃飽肚子,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幹?」

「那還要幹什麼?」

「那就不會有故事流傳下來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侄兒卻搖頭,說:「這是達瑟問題。」

這是一個機村人自己創造出來,流傳了二十多年的詞:達瑟問題。意思是像過去在樹屋上看書的達瑟想的問題,也是一個泥腿子不該想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對於一個機村人來說,造成的後果必定是:非瘋即傻。

侄兒因此有些憂心忡忡,拉加澤里丟開書本,說:「我也就是那麼一說罷了。」

這時,達瑟又出現了。

他來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的。索波第一次出現,他就聲稱有賬要算,索波也承認有賬未算,人們則等著看這賬是怎麼個演算法。想不到兩個人卻朋友一樣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離了。

想看台好戲的人們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兩個仇人變為朋友的現實。這件事情固然有些離奇,但要是因此就大驚小怪,那這個時代讓人驚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雖然都是一個村子的人,拉加澤里跟索波兩個機村的傳奇人物彼此間並不熟識。所以,剛剛見面兩個人都有些生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要麼眼望著別處,要麼一心對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剛開始的時候,等索波跟達瑟來酒吧多了,這種生分的感覺就消失了。

這一天,三個人坐在門廊上,氣氛早不再像開初那麼尬尷沉悶了,大家也不說話,但那種閑適鬆弛的意味就像風中起伏的麥田,那起起伏伏的美麗,不用睜眼都可以看到,就像這看花節期間四野里流溢的花香,獵狗一樣輕輕掀動一下鼻翼就可以聞到。還是達瑟想起什麼,嘿嘿笑了:「媽的,說起來有誰會相信呢,這麼屁大一個小村子,你們兩個大男人二三十年了從來沒有講過一句話!」

拉加澤里說:「我在監獄裡。」

「我在保護區。」索波說。

兩個人同時說:「所以,始終不得見面。」

索波又說:「好多年都有人在說你在消失的鎮子上開的小店。」

「補輪胎的店。」

「那你差不多就是以前的鐵匠了。」

「你到底還是回村子裡來了。」

索波臉上突然又出現了憤激的情緒:「媽的,這個世道,但凡混得好的都離開了這該死的地方,只有我這樣的人,什麼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來了。」

達瑟說:「不是有那麼多城裡人到這裡來嗎?」

「你他媽閉嘴吧,夥計,只有你我這樣的人才會回到村子裡來,回來把一身肉慢慢爛掉!」

拉加澤里的侄兒過來插嘴:「不對!我叔叔這麼成功怎麼也回來了?」

索波笑笑:「小子,我不想說得罪你叔叔的話,那樣我們就沒地方喝酒說話。要是連這樣的地方都沒有一個,那真是沒勁透了!」

這些話讓拉加澤里聽了,不禁有些心中悲涼。揮揮手讓侄兒幹活去了。

人們說,要不是這個酒吧開張,索波同志都不會再開口說話了。是的,他們稱呼索波的時候,用的就是「同志」這個詞,明顯的是語含譏刺。甚至當外來的遊客坐到這個酒吧來領略鄉村風味,某個因為喝多了顯得過分熱心的傢伙一一向外地人介紹機村人物,介紹到索波的時候,他會很鄭重地說:這位是索波同志。

遊客會很奇怪:這麼多人怎麼就一個同志?

對啊,機村就他一個同志。

即便這樣,索波也不說話。儘管他第一次坐到酒吧來是相當艱難,但他畢竟還是坐在酒吧那寬大的門廊上來了。儘管坐在被酒精,被不時變換的話題弄得激動不已的人群中間,他還是一副遺世孤立的樣子。連領他來的達瑟也不知道怎麼樣讓他融入到這種熱烈的氣氛中。

每每遇到這種情形,達瑟就找拉加澤里:「不要讓大家把他晾在一邊。」

「沒有人能把一個人晾在一邊。」

「你的意思是他自己?」

「難道不是?」

這差不多是每次索波一臉落寞坐在酒吧時,拉加澤里和達瑟都會有的一番對話。

當然,每到這個時候,拉加澤里會叫人再給他加一瓶啤酒,還有一句話:「這瓶是我們老闆贈送的。」

這樣如此往複十幾次後,一天,等客人都散盡了,總是率先離去的索波卻還待在座位上,他掏出一卷錢放在桌子上,咳嗽了兩聲才開口:「小子,每晚一瓶,有好幾十瓶了吧,算算,這是錢。」

「那是我贈送的。」

索波突然笑了,學著風景區遊客中心的侍應的腔調,用普通話說:「先生,這是我們老闆贈送的。」

「是我贈送的。」

「少在老子面前玩這些學來的新花招,煩!」

是啊,當年雖然玩的是政治,階級鬥爭,也是學來的新花招,他真是一點也沒有少玩。於是,拉加澤里彎下腰說:「是,是,不是老闆贈送,是晚輩請前輩的。」

索波臉上的表情還有些兇狠:「要是今天你不收這錢,就每天晚上都要『贈送』了。」

「沒問題。」

這時,達瑟卻插進來拍手稱快:「好,好,索波終於跟人說話了。」

本來,索波說出那些話來,全仗著那麼一股兇巴巴的勁頭,給達瑟這麼一攪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來的氣焰瞬間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顯得局促不安。再說話時,神情已經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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