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那天黃昏的晚霞燒紅了大半個天空,太陽一落山,氣溫猛烈下降,空氣清新而冷冽。大家因為議論博物館什麼的,才一直待到這個時候。拉加澤里已經吩咐服務員一桌桌算賬,準備結束一天的生意了。

就在這時候,村後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實早就有人看到了煙與淡淡的火光,因為不想打斷大家那麼興趣盎然的閑話,才沒有聲張。漫天彤紅的晚霞燃燒到後來,把自己也燒得烏黑的一片。天一黑下來,那一下子明亮了許多的火光才被大家看見了。

那是駝子墳墓所在的地方。於是,大家明白過來,林軍是到墳前去告訴他老爹,那個流落紅軍的名字進博物館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里坐了下來,等兩個腿快的傢伙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林軍正把一堆散給了大家的那種說明書在墳前燒化。

去的人說完,還很誇張地打一個寒噤,說:「媽呀,我好害怕。」那寒噤打得有些誇張,但他那恐懼卻是真實的。機村死了人,不時興土葬,所以見了墳堆,就會害怕。不是害怕別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面來那堆零亂而凄涼的土石。在機村人的感覺里,那麼一堆非自然的東西會生出一種特別的意味,讓人感到害怕——不完全是害怕,而是在害怕與厭惡之間很鬼魅陰森的感受。如果機村存在了五百年,那這五百年里,也只是在前三四十年里才出現了表示有死人睡在下面的墳墓。靈魂逸出後,皮囊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或者火葬,在熾烈的火焰中化為灰燼,或者天葬,用肉身做此生最後的一次施捨與供養。肉身隕滅時,靈魂已經奔赴來生去了。

解放後,機村就有墳墓出現了。起初,是病傷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當地,後來,機村大火,那幾個死於撲火的機村人成了機村最早被土葬的人。這樣一來,那些墳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們一般不會涉足這種地方。機村人沒有祭墳的習俗,所以,那些土石相雜堆壘而起的墳冢也像記憶一樣慢慢在風風雨雨中日漸平復。而那些漢族伐木人的墳冢,也因為伐木場的遷移,被人日漸遺忘,被樹木與青草抹去了痕迹。只有駝子的墳還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遠方的規矩添上新土,有時還插上白色的紙幡。那日子過去後,那些白紙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風撕扯下來,四處飄散。

這樣的習慣,機村人並不特別喜歡。這些年寬鬆了,老百姓又可以談論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墳,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面了。」

「離開的人,就該慢慢忘記了。」

林家人也是機村人,自然明白這樣的勸告是什麼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壘被風雨剝蝕的墳冢,只是到了年關,隨大家去廟裡在佛前替亡靈點一個燈盞,請喇嘛念幾篇祝禱的經文。這就符合了機村人對於死亡的觀念。死就是乾乾淨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留一絲一毫的牽絆。

但是,這一天,林軍又去到了父親的墳前,焚化那些彩色的,某一張上某一欄表格中印著他父親名字的紙片。

紙片的餘燼燃燒著,被風吹起,帶著火焰在空中飄舞一陣,變成一團更為輕盈的灰燼,無聲在落向了地面。不知道他從那個地方帶回來了多少這樣的小冊子,大家都張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還在燃燒那些紙片。

有人就不耐煩了:「媽的,這個傻瓜真的是沒完沒了了!」

酒吧主人拉加澤里說:「不能再燒了,再燒要把林子引燃了!」

大家齊齊向祭墳處跑去。但見林軍口裡念念叨叨跪在墳前。和他跪在一起的女人與兩個孩子卻驚懼不已。陰陽兩隔,他神叨叨地越界與死人說話,真好像那死人某個時刻真能拱破封土,從地下鑽出來一般。見到來人,女人與孩子都哭了起來。顯然不是對墓中死人悲痛的懷念,而是慶幸終於從恐懼的氣氛中得到了解脫。

有人也彎腰在墓前鞠了一個躬,我也鞠了一個。我住在城裡,而且,中國外國的墓地去過不少,但我還是更明白一個機村人此時的感受。我說:「好了,林軍,你要是相信人進了博物館,那就不在這裡了。」

「真的?」林軍問我,夜色很深了,他的臉在我面前模糊一片,但兩隻大眼睛卻輝映著光芒。

「一個……」我遲疑了半晌,不知該說一個人還是一個鬼魂,「一個……難道可以同時在兩個地方?還是讓女人和孩子回家去吧,別把他們嚇著了。」

「自己的親人,他們不會害怕。」

「但你看看,他們是不是害怕了?」

有人用手電筒照著他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解脫似的逃開的背影,林軍也就無話可說了。

達瑟已經一身酒氣了,說:「走,大家再去陪林軍喝兩杯,慶祝一下,我們機村的老支書終於搬到大房子里去了。」

這個晚上,我給大家講博物館是什麼,費了好多口舌,歷史啦,紀念啦,記住過去就像手握著一面明鏡可以看見未來啦之類的,好多好多說法。這不止是為了讓大家明白一個新詞,我想還是出於駝子的名字給印進那個表格所引起的感慨。不是關於歷史,而是對一個小人物命運深深的感慨。很顯然,聽眾們都被酒和我的話弄得昏昏沉沉了。最後,倒是讓達瑟作了一個失之草率簡單,卻能讓大家明了的總結:「就是一個大房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他們的照片跟名字住在裡面!」

大家的酒好像立即就醒了一半,齊齊地說:「哦!」

白天被太陽曬融而變得柔軟的冰雪、土地和樹木,這時正重新變得堅硬,空氣因為冷冽而顯得特別清新。

幾杯酒下肚,林軍把手袖在懷裡,抬起迷茫的雙眼:「我就想告訴老爹一聲,我想他會高興的。」

「你這麼做沒錯。」

「我知道自己又做錯了,兩個娃娃那麼害怕。他們為什麼害怕自己的爺爺?」

達瑟就冷笑:「你不是機村人嗎?」

「哦是。」

「我看你不是。」

「我是!」

「那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怕爺爺,他們怕那該死的土包!一個人的靈魂怎麼會待在那麼冰涼黑暗的地方!」一個人想要講太多道理的時候,就會遇上自己說不清,別人也聽不明白的難堪處境,剛把我從難堪中解脫出來的達瑟自己又陷人了這樣的困境,並讓別人來解了圍。黑暗中看不清說話的人,但話卻說得分明:「除非他是一個鬼!」

機村人也認為這世上有鬼,但無非是某人去了,靈魂因為苦主自身的某種緣故不能順利轉人另一輪迴,就出來作祟。作祟的手法往往雷同,並且無一例外,都會被某菩薩或某活佛用了法術,收攝或超度了。而且,這些鬼都居無定所,總是陰冷的風一樣來來去去。這些比起後來傳人機村的鬼故事簡直就太不豐富生動了!

這些新傳人的鬼故事主角都住在墳墓里。

前面說過,以前的機村沒有墳蟇,自然也沒有跟墳墓有關的恐怖故事。我做過一點小小的調査,這故事最早是工作組帶來的。後來,伐木場工人們又圍繞機村四周的新墳增添了一些。那回工作組來,說是毛主席號召不要害怕牛鬼蛇神,而且要打倒牛鬼蛇神,方法就是學習一本書。這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聽故事而不讓人斗人,這是受大家歡迎的。每天晚上,不光是村裡的青壯年,連小孩和很久不出門的老人,都會早早跑到村小教室里靠近火爐的地方佔一個暖和的位置,把自己安頓舒服了,聽不怕鬼的故事。其實就是聽鬼故事。其中好多的鬼,都是月白風清或月黑風高之夜從墳地里鑽出來的。這些鬼真是種類繁多,性格各異:哀怨的,促狹的,幽默和不幽默的,陰毒的,地主婆一樣一言不發並且始終不肯抬頭的,工作組幹部一樣喋喋不休像得了話癆的,把掉下的腦袋捧在手裡的,腸子像腰帶一樣纏在身上的,舌頭吐出來比蛇信還要冰涼的,眼珠掉在外面像是兩大滴淚水的,總而言之,那個鬼世界簡直把全體機村人都迷住了,那真是一個遠比眼下這越來越整齊劃一的生活豐富好多好多倍的世界!

過去要是念報紙上的社論,相當於半個故事那麼長時間,火爐周圍的人已經睡著了,而坐在門邊暗影里的人早已開溜。但這不怕鬼的故事(主講的人無意中也往往把重點放在講鬼為主的前一多半,後一部分反而大同小異,不夠吸引人)效果卻適得其反。講完一個故事,大家都往屋子中央擠擠,要求再講一個。

「為什麼還要聽一個?」

「好聽!」

這是老實話,也有人講出了更老實的話:「害怕!外邊那麼黑,不敢回家了。」

「沒那麼黑,出月亮了!」

「影子拖在身後,鬼一樣,更加害怕!」

「為什麼不向故事裡不怕鬼的好漢學習?」

大家都笑:「就是學習了才害怕的嘛!」

終於,還是共青團員們壯了膽,唱著歌走出門去,大家又都爭先恐後奪門而出,怕一個人落在關了燈的黑屋子裡了。而且,村子裡開始有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開始流傳。

所有這些都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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