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機村人又聽見了一個新鮮的詞:博物館。

放在過去,他們會好奇地問:博物館,那是個什麼東西?但現在,他們不再露出天真而又愚笨的神情提出這樣的問題了。這世界新事物層出不窮,沒見過真身,問到答案,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印象。還不如免開尊口,等到那事物顯出全形,不管懂與不懂,也就叫得出它的名字了。事物的懂與不懂,好像就在於能否叫得出名字。何況,現在出現的新鮮玩藝,遠不是早年間出現的馬車啦,拖拉機啦,諸如此類的那麼簡單了。有時候新詞出現還不是指一種東西,而是……而是……某種……「現象」。

當然,博物館不是現象。

這個新詞是駝背的兒子林軍從縣城帶回來的。

那陣子,這個老實人攬到一單好活,兩天一次開著小卡車去縣城給隧道工程指揮部拉一次菜蔬糧食之類的生活用品,幾百上千人的工地,每天都要消耗不少東西。

這個老實人,早上出去,一個多小時到縣城,幫著指揮部後勤主任採購,又載著貨上山,每個工程隊卸下一點,到卡車空了,就開車回家。他也不去熱鬧地方,比如村子裡這個酒吧。這是冬天將盡的時候,人們正閑得發慌,男人們大都聚到酒吧來,要一瓶兩瓶酒,在露天的檯子上捅幾桿撞球。這時,太陽升起的路線都會比前一天更靠近北方,陽光自然也就比前一天溫暖一點。山上的雪線開始升高,凍了一冬的地開始變得鬆軟。人們就這樣懶洋洋地喝著酒等待春天,看河上的冰開始融化,看柳樹樺樹僵硬的枝條變得柔軟。順帶也看見林軍開著他那墨綠色的小卡車來來去去。每一次,林軍把車停在村中廣場上,就快步回家。有時,他也往酒吧這邊張望一下,露出說不上所以然的笑容,然後,還是轉身回家。這個舉止在村裡人看來,總是有點奇怪。有時,他回來得早,還會在黃昏里把三歲的兒子架在肩膀上走出村子,在村外田地間的小路轉上一圈。有時,他還會突然一下猛然奔跑,嘴裡發齣電視里才有的飛機俯衝、機槍掃射的聲音,嚇得兒子在他肩上哇哇大哭。他只好把兒子放下來,坐在路坎上,露出一臉優戚的神情。然後,手牽著兒子一臉落寞在四合而來的夜色中回家。好在,當他走進村子,即便人們想看個究竟,他那一臉落寞神色也融人夜色之中,讓人無法窺見了。

在機村人聽到這個詞的這一天,林軍停好車,脫離了他慣常的路線,直奔酒吧來了。閑散的酒客們都坐直了身子,看他向大家這邊走來。有人叫大家不要看他:「他不是不想來,起初沒來,後來就不好意思來了。」「你看現在,他有不好意思的樣子嗎?」

的確,從遠處看去,他平常總是顯得拖沓的步伐這時卻一下下走得那麼緊湊有力,沒有一點猶疑不決的意思。

「那是自己給自己壯膽,不要看他。」

大家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就都把臉轉向別處,但眼角都忍不住不時要掃一掃他走來的身影,看他是不是半路上信心頓失,轉身回家。但他還是邁著緊湊的步伐向這裡走來了。於是,大家也都轉過臉來,看他滿臉紅光,露出一口白牙走近了大家。

直到走到酒吧寬大的迴廊下那兩張撞球桌邊,他像是猛踩了一腳身體內部的急剎車,身體搖晃一下,突然地站住了。拿著什麼東西的手也猛然一下子藏在了身後。

還是酒吧主人若無其事地說:「來了。」

他才放鬆了一點,突然一下把身後拿著的東西舉到大家面前,說:「博物館!我老爹進博物館了!」

「我知道什麼是博物館,上來吧。」

林軍臉孔通紅,一步一步走上了迴廊前的九級台階,等他走到廊子上的眾人中間時,那氣喘吁吁的樣子,像是比爬了一趟村後的達爾瑪山還要艱難。也有人想問他剛才說他父親進了什麼地方,卻沒有好意思張開口來。他父親已經死去好些年了,一個活人怎麼會知道死人去了什麼地方?再說,死人能去的無非是三個地方,地獄、天堂和等待輪迴轉生的中陰之地,但他明明說了另外一個地方。

除了酒吧主人,還有一個人能聽懂他所說的那個字眼。這個人就是短暫回鄉的我。

我說:「好啊,他老人家終於進去了。」

林軍緊張的身子鬆懈下來,軟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樣子了。他又說了一遍:「我老爹進博物館了。」

我從他手裡接過那摞彩色的宣傳紙,並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他就慢慢坐下了。

這一來,所有人都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還有好幾個人圍過來。我打開這些宣傳紙,知道縣城那座廢棄多年的寺廟改造成了一個民俗博物館,最近又在其中開闢出了一個展室,陳列紅軍長征經過這一帶時的一些真真假假的文物。這些宣傳紙,準確地說是十幾頁彩色印刷的小冊子,正是這個展室的說明書。最末的一頁,有一張表格,羅列了當年流落此地的紅軍傷病員名字,其中出現了駝背和機村的名字。上面寫著駝背的大名:林登全。

駝子生林軍這個尾生兒子時,都年近六十了。那時,他受著舊傷與內心痛苦的雙重摺磨,總是哼哼唧唧地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但就是這個一臉死灰的人,又讓他老婆生下個兒子。他老婆見了鄉親就說:「造孽呀,羞死人了!」

林軍激動不已:「看,我老爹的名字印在書上了。」

大家想有所反應,卻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因為沒有誰的名字曾經被印在書上,也就無從知道名字被印在了書上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只能齊刷刷地看著他,有些彆扭地做出驚喜的樣子。林軍走到牆邊,手順著窗框畫了一個圈:「那張表掛在牆上,比這個窗戶還大,我老爹的名字,一個一個比火柴盒還大!」

眾人也無從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用火柴盒那麼大的字印在牆上是什麼感覺,卻都張開嘴發出了讚歎:「嚯,嚯嚯……」

他又抓住我的手,說:「我老爹進博物館了!」

其實,我也無話可說,對於一個已經躺在地下多年的人,這又行什麼特別的意義呢?但我還是被他的悄緒感染了:「是的,他老人家真的進博物館了!」

林軍卻現出了頹喪的神情:「可惜他自己不能知道了。」

「是啊,要是他活著時就進去,你老爹臉上會有多少光彩啊!」

林軍離開後,大家都來問我博物館是個什麼東西。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一個確切的說法。還是酒吧主人拉加澤里說:「博物館是一種房子,把不該忘記的東西放在裡面。」

這已經不是大家心裡總是有所忌憚的年代了,所以馬上有人說俏皮話:「我們也沒在腦子裡蓋那麼一座房子,但我們誰會忘記蛇子呢?」

「我們當然不會忘記,但以後的人呢?」我說。

「好呀,政府越來越有錢,以後不會在每個人腦子裡都蓋這麼一個大房子吧!」

也有人很認真地發出了疑問:「以後的人要記住機村曾經有個騎背幹什麼呢?」

這句話讓大家都陷人了沉思,想起駝子的種種好處,想起駝子的種種不幸,也想起駝子好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唉,那人是在世道剛剛好起來的時候,傷心而死了。然後,大家都低頭去看林軍散發的小手冊。那一共十幾頁的彩印紙,餘了封面封底,除了領導寫的話,關於展室內容的也就七八個頁面。其中,紅軍長征經過此地的路線圖啊,舊駁殼槍啊,手雷啊,刻在石崖上的標語,烈士照片等等,又佔去多半頁面。後面兩頁是當地藏民參加紅軍並且在解放後進了北京,或者打回來做過當地領導人的照片與介紹。最後一頁,才是讓林軍激動萬分的那張表格,表格有十好幾欄,林登全——也就是他老爹駝子的名字只在其中佔了一行:林登全,一格;原紅四方面軍某部戰士,一格;因傷掉隊,一格;曾任本縣某鄉某村支部書記,最後一格。

而我眼前,卻是活生生一個愛土地愛得要死的農民的形象。令人肅然起敬,但只要當他的行為脫離一個老實巴交的農人的軌跡,就是可恨可笑復又可悲的人了。反正,機村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像出駝背作為一個英勇的紅軍戰士衝鋒陷陣是個什麼模樣。他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兒子林軍也不是。但從他兒子生出來那一天起,他就希望他能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一個光榮的軍人。所以,他才名叫林軍。林軍是我的同齡人。我們中學畢業回鄉不久,他就因為父親身份的關係穿上了軍裝。那時,他的金子父親是多麼光耀啊!背比過去挺直了許多,那雙總是渾濁的風淚眼,也發出明亮的光芒。而且,還從什麼地方弄了頂軍帽來神氣活現地戴在頭上。

他看見我們這些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家林軍來信了。」

他還愛說:「我們家林軍是野戰軍。」

「野戰軍?」

「就是大部隊!主力!人那個多,排起隊行軍,領頭的都爬上山頭了,尾巴還在山下原地踏步!」

機村只有兩三百號人,從來沒有全體排起來行過軍,但是看過電影,那時的電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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