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拉加澤里徑直就往警車跟前去了。

警察老王說:「好小子,你犯法了,但幹得好。」

「老三死了嗎?」

老王沒有直接回答:「其實,你用不著這樣,只要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把好事交給老子來干!」

在村子裡,哥哥跟嫂子相跟著:「好弟弟,我們跟媽媽等你回來!」

他心裡想,就是回來,母親也不在了,但說心裡話,他心裡並沒有多少留戀與牽掛。他不知道是因為是給他們留下了大半箱子錢,還是對這個家庭本來就沒有太深的情感。

老王說:「一個晚上,什麼話都該說夠了,走吧,這個時候就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了。」

拉加澤里就伸出手來,老王一歪腦袋,一個警察上來給他扣上了手銬,老王卻罵道:「那麼緊幹什麼?松一點!」

就像那些錄像片里演的一樣,一個警察上來,把他推到警車跟前,摁住他的腦袋,他彎下腰,面前就是警車后座那小逼仄的空間。他坐進去,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在他兩邊。老王坐在前座上,突然間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他的身體像貓一樣蜷起來,蜷起來,兩隻手顫抖不止,當緊繃的身子松馳下來,人已經暈過去了。見這情景,兩個縣城來的刑警不知怎麼區處,而跟老王同一個鎮子的拉加澤里見到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叫:「解扣子,解扣子!」

兩個警察就解開他扣到頸下的扣子。

他又叫:「葯!葯!」

警察們並不知道要什麼葯,也不知道葯在什麼地方。只好打開了他的手銬,拉加澤里放平了汽車座椅,讓他呼吸順暢,從他口袋裡掏出常用的噴霧劑往他口裡一陣猛噴。隔了一會兒,老王眼皮動了動,再隔一會兒,老王眼皮又動了一動,然後,他深深嘆口氣醒過來了。

他們讓老王就那樣在座椅上了躺了十多分鐘。

拉加澤里重新戴上手銬,警車這才離開了機村。

老王虛弱地說:「好像做夢一樣,我從懸崖上掉下去,掉下去,老是到不了底,後來,是誰伸出雙大手把我拖回來了。」

警察們都說:「要不是剛抓的這個犯人,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搶救。」

老王從前座上轉過頭來,笑笑,說:「我就那樣往下掉,身子飄起來,像是片從鳥身上脫下來的羽毛,那麼輕……身子一輕,人就舒服了。唉,一活回來,身子又重得要命!小子,活著都不容易,都累得很哪!」

拉加澤里沒有答話,自己還年輕,自己眼下是身體輕盈而心靈沉重。

老王就對那些警察說:「你們看見了,一個罪犯搶救一個警察,這肯定算是一件功勞。」

同車的警察都表示同意。老王笑了,又扭回頭來對拉加澤里說:「媽的,你小子運氣好,救活一個警察跟打傷一個罪犯相比,可能功比過大!」

這句話透出一個信息,更秋家老三雖然被他像打棒球一樣擊打了腦袋,但他還活著。但他並不特別高興。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累很累了。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像老王一樣昏迷過去,也墜入一個能使身體與靈魂都飛揚起來的夢境。他閉上眼睛,果然就在搖搖晃晃的車中很快睡著了。直到鎮上,警察使勁搖晃他的身子,他才慢慢醒過來了。差不多整個鎮子的人都聚集起來了。看他被警察挾著手臂從警車上下來。警察帶著他穿過人群,穿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就在一夜之間,這些面孔都有了陌生之感。就是檢查站那些朋友和仍然手捧著茶杯一言不發的李老闆都面孔也有了陌生之感。旅館裡的小姐、貿易公司辦事處那些稱為客戶經理的小姐,還有降雨人都有陌生之感。只有機村人的面孔不給他陌生之感。這是身任鋸木廠總經理的老二陰沉的面孔。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來來去去,出現又消失,只有機村會永遠深陷在大山的皺褶之中,只有真正的機村人不管相互是喜歡還是仇恨,都會永遠呆在一起。拉加澤里看到老二陰沉的面孔和仇恨的目光,他朝老二露出了一絲隱約的笑容,他滿意地看到,這個兇橫的傢伙,眼裡也透出了一絲恐懼。

終於,他們穿過圍觀的人群進到了執勤點裡面。老王上來打開他的手銬。拉加澤里有點害怕,問:「我乾的事情,你問什麼,我答什麼,不要再打我了。」他有些吃驚地聽見,自己的嗓音突然之間就嘶啞了。

「害怕了?」

他有些羞怯地一笑:「我嗓子啞了。」

「媽的,我聽見你嗓子啞了。但還是要問你話。」

「問吧。」

「坐端正。」

「好。」

「姓名?」

「你們知道。」

「姓名?!」

他馬上乖乖地回答了。

老王說:「什麼事情都有個規矩,只要依規矩來,事情就好辦了。」

其實,警察們問了那麼多話,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他揮動那麼結實的木棍擊打別人的腦袋,是不是早就想好要殺人了。他們問這些話,有人在燈下作著記錄,還有一架錄音機也打開了。而老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並不斷往嘴巴里噴射著那霧狀的藥物。訊問結束,警察把記上紙上的話念了一遍給他聽,拿來印泥讓他按上手印,合上本子,把錄音機也關上了。老王擦去汗水,說:「好了。」

拉加澤里就站起身來,說:「走吧。」

反而是老王問:「上哪?」

「監獄。」

「看來你還真著急啊。該去的時候會去的,現在還只是案子的調查階段。」

老王自己在床上躺下來,那些警察要去飯館裡午飯,他們就把他銬到了老王的床頭之上。呆坐了一會兒,聽著附近鋸木廠鋒利的鋸子唰唰地分解木頭的聲音,這兩三個月左右令人高度興奮的經歷夢一樣過去了,他的身體松馳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去操心的事情了,他木然的腦袋膨脹,膨脹,沉沉地讓他昏昏欲睡了。

他猛然驚醒過來,不是聽到了聲音驚醒過來,而是猛然驚醒之後,側耳傾聽,才聽到了那些聲音。先是有人高聲喊叫,然後,有人奔跑,更多更高的喊叫,老王也醒了,翻身起來坐直了身子。這突然而起的聲音卻又陷於了沉寂。鎮上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鋸木廠那些不知疲倦運行不止的鋸子也停下來了。靜得甚至能聽到這個季節一天天漲起來的河水的聲音。

這聲音讓他想起,沒有雙江口這個鎮子和這個名字時,這個地方老的名字:輕雷。

這時喊聲又起,更多人在奔跑,在喊叫。然後,一聲槍響,空氣震動一下,一切又靜止下來。

老王說:「不是對人,是對天開槍。」

又過了一會兒,反剪了雙手的鐵手被人推進了屋子,老二一臉得意跟在警察後面。鐵手看一眼拉加澤里,說:「完了。」

老二撲進屋子裡,喊道:「鐵手,是鋼牙指使的!」

拖拉機也被開進執勤點的院子,上面是幾段截成兩米多長的落葉松木。那木頭真是漂亮:赭紅色的皮,勻直的干,截口上的木紋清晰圓滿。

老二得意地大叫:「這是落葉松,國家保護的珍稀植物!」

拉加澤里只覺得疲憊不堪,他對警察說:「老二說得對,樹是我砍的,我雇鐵手的拖拉機幫我拉到鎮上來。」

老王說:「小子,什麼話都想清楚了再說。」

「是我乾的,你放了鐵手。」

「媽的,你說放人就放人,你是警察還是老子是警察!」老王變了臉,轉向鐵手,「你給老子講老實話。」

鐵手別過臉,不看拉加澤里,說:「樹是鋼牙砍的,我就是幫他用拖拉機拉到鋸木廠來。」

老王又喘不上來了,他往嘴裡噴了些藥劑,把拉加澤里推進了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他把電警棍拄在拉加澤里的胸口上:「小子,老子看你打了壞人想幫你一把,你倒敢跟老子裝好漢,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警棍一放電,拉加澤里就倒向了牆角,老王自己那臉容,也像是被電著了一般:「你不是叫鋼牙嗎?老子今天要一顆顆給你撬下來……」話沒說完,老王自己就喘得不行了。

拉加澤里說:「想收拾我,還是換個人吧,你都沒有力氣了。」

老王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小子,你把我弄糊塗了,你說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吧。」

拉加澤里搖搖頭,說:「我只知道自己是違反了法律的人。」

他被老王關在審訊室里的時候,鎮子上的好些人都來看他,檢查站的本佳來了,李老闆來了,降雨人也來了。他們都讓警察擋在了外面。他們帶來的東西,也都被退回去了。機村村長也來了,把上百村民摁了手印,要求上級對這個年輕人從輕發落的請願書遞上。警察拒絕接受。他們只負責偵察,不判案,這樣的材料要遞給法院。這天晚上,他又被押上了警車,這回是往縣城的看守所轉移了。路上,坐在前座上的老王半睡半醒。坐在左邊的警察轉了臉去看著窗外,往他手裡塞了張紙條。紙條上只有一句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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