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索波得到工作組的通知,讓他回村來協助工作,但他沒有動窩,他帶著機村的青年突擊隊,一口氣開出了幾十畝荒地。深冬季節,冰凍三尺,機村的開墾只好停了下來。而在覺爾郎峽谷,氣候溫和得多,開荒的鋤頭一直沒有停下。

駝子說:「你回來吧,機村不能沒有領頭的人啊,你看看,伐木場搬走了,山林還能恢複元氣,機村還有希望,就差一個大家服氣的頭了。」

但是索波慢慢搖頭,說:「不。我就喜歡待在這個地方。」

伐木場的工人們,將去到一個有更多森林可以砍伐的地方,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將拆掉這個巨大的禮堂,拆掉大部分的房屋。他們中只有少部人會留下來,在那些砍伐過的土地上營林。栽種很難想像什麼時候才能長成參天大樹的幼小稚嫩的樹苗。

這一年,機村人每一家都分到了足夠的糧食。機村已經連續六年沒有上交過公糧了。也是這一年,機村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往返,往公社拉去了機村上交的公糧。

不久傳來消息,被打倒的老魏平反了,當上縣委書記了。第二年夏天,山上又爆發過一次泥石流,但那規模比起往年來,卻是小了很多。不是雨水比往年小,而是砍伐一停止,山上馬上就長滿了荒草,許多灌木也在蓬勃生長。不要小看這些荒草與灌木,只用了一個春天,它們就給光禿禿的山坡披上了一層綠裝。正是這些荒草與灌叢,大大地減輕了泥石流的威力。下來視察工作的魏書記用了一個詞:「再生能力。」

這是一個機村人不太懂的詞,但這個詞和過去運動中那些詞不一樣,魏書記解釋一下,他們就都懂得了。魏書記說,這些山只是遭到了一次破壞,所以,還有很強的再生能力。馬上就有人懂了,這就跟一個人生了一次病,即便是一場大病,很容易就能復原過來,要是常常生病,那情形就不是眼下這樣了。明年,這些山上還會長出更多的荒草與樹木。魏書記還說,秋天的時候,要派飛機來從天上往這些荒山上播撒無數的樹種。這些種子落下來,讓枯萎的荒草與掉落的樹葉掩藏一個冬天,來年,在融雪與春雨的滋潤下,就會發芽抽條,最終,它們會重新蔽日遮天。

「我等不到那天了。」駝子卻發出了這樣的哀嘆。

駝子不止一次地對人哀嘆:「真的,我等不到那天了。」

「好日子已經來了,大家都該好好地生活下去。」

「不,我沒有那個心勁了,撐不住了。」說到這裡,駝子竟然笑起來,「這一輩子啊,好多次我都覺得撐不住了,撐不下去了,但我不甘心,傷得不行了,餓得不行了,病得不行了,但心勁還在。但是,現在我的身體還是好的,但是我累了,心勁沒有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後,他真的就連地都不下,也不為舊傷口發炎而不斷地哼哼了。現在,他公開地在腰間上懸上一個煙袋。裡面裝的可不是家種的煙草,而是泥巴,心裡空得難受的時候,他捏上小小的一撮,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然後像走了長路的人一樣嘆息一聲,靠著被陽光曬暖的牆壁,腦袋一歪,睡過去了。

伐木場最後一批人就要撤走了,也要隨他們遠走的駱木匠跑到村裡來辭行。這個傢伙臉上不是剛來機村投親靠友時那個可憐巴巴的傢伙了。他說:「雖然你們討厭我,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來告個別。」

「領導不是讓你回老家嗎?」

「不,死我也不會回去,老家太窮了。再說,也是老魏發善心讓我留下來的,他知道,在外盲流多年,回去我也沒有好果子吃。」

駝子說:「可是現在不搞鬥爭了。」

「那我也不會回去了,我要跟伐木場去新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地做你的手藝活,不要摻和別人的事情了。」

照理說,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折騰,這個年輕人應該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但他嘴上是不會服輸的:「我要早跟著伐木場的人做事就好了,就是光做箱子也能過得比機村人強!」

「那也只是現在,過去,他們也只是找你做幾口棺材嘛。」

駱木匠說:「也許哪一天,我成了伐木場的工人也說不定啊。」

話說到這個分上,駝子一家也就只能祝他好運了。

伐木場最後一批人撤走那一天,村裡人差不多是全村出動前去送行,但駝子還是坐在太陽底下一動不動。那是夏天將到的事情了。那天隆隆的雷聲伴著雨水響了一個晚上,泥石流也只是小小地爆發了一下,山上下來的洪水只是把公路淹沒了一段。洪水從那段通過窪地的路面上漫了過去,等到洪水一退,路面又會現身出來。

伐木場一撤走,有沒有這條公路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這天,伐木場的人,還有新做的箱子很早就裝上了卡車,彷彿是為了回應大家急於上路的心情,那一長溜卡車早早就發動起來,汽車屁股後面冒出的藍色輕煙霧氣一樣貼地瀰漫。不知因為些什麼事情,人們又忙乎了好一陣子,那隊卡車才搖搖晃晃地從木頭房子圍成一圈的操場上開了出來。因為人早就一天天減少,寬大的操場不少地方巳經長出了淺淺的青草。駱木匠高高地坐在卡車上坐在他親手做成的木箱上,向著站在路兩邊他熟悉的機村人招手。他的身上也穿上了伐木工人一樣的洗得泛白的藍色工裝,那神情儼然就是每七天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人模樣了。卡車搖搖晃晃地慢慢開動,機村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公路邊上,站在綠油油的正在抽穗的麥地旁邊,站在過去曾經是一個巨大儲木場的濕漉漉的空地上,站在前些年被泥石流搬下山來的巨大的青色礫石之上。駱木匠舉起手,向著他們揮動。他很遺憾,機村的年輕人索波、卓央、協拉瓊巴、達瑟,等等,這些人都不在送行人中間,他們還在遙遠的覺爾郎開墾荒地。當他意識到這些人並不在人群里的時候,他的手就放了下來。卡車漸行漸遠,機村熟悉的風景與人從他眼前一一滑過,他突然有些感傷,有些留戀,要是機村的田野,特別是這些機村人再不從他眼前消失,他的淚水就要湧上眼眶了。但是,很快,路邊就再也沒有他們的身影了。現在,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上,前路一片光明,他已經上路了,將隨伐木場工人們去一個新的地方。

就在這時,卡車隊停下來了。

他從車上跳下來,跑到卡車隊的前面,發現車隊停在了那段被昨晚下來的山洪淹沒的那段公路跟前。水淹沒了路面,弄不清水下是什麼情況,車隊就停下來了。看那幾個對此行負有責任的人的意思,是想退回去,等洪水退了再走。但駱木匠不想回去。他好像覺得,這一回去,他自己就走不了。剛才坐在車上,他還有些戀戀不捨,現在心裡卻急得不行,他差不多喊起來:「不!應該馬上出發!」

領導和工人都扭頭看著他,臉上露出驚奇的神情。什麼時候輪到這個人這麼大聲說話呢?

駱木匠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我去探路!」

他從車上抽下來一根勘測用的標杆,轉身就用那根上面標著尺度的一截白一截黑的竿子探索著下到水裡去了。

「你回來,犯不著冒這個險!」

「我路熟,不怕!」

他很快就在那段被洪水淹沒的公路上探了一個來回。就是站在路上的人也可以看出來,水深處也就淹到他的膝蓋。他走回來,臉上又閃爍出他那該死的得意的光彩,他揮揮手,提高了嗓門:「沒有問題,過吧!」

領導也揮揮手,車隊又啟動了。他又爬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輛卡車。只要卡車往前開動,不再返回機村,他就放心了。他脫掉濕淋淋的鞋子,把裡面混濁的水倒在車廂外面,背倚著一個箱子半躺下來。就在這時,卡車搖晃一下,停在了水中。是前面一輛卡車偏離了公路,一邊的輪子開到路基外面去了。

跳下車來看見這情景的駱木匠臉色一片慘白,身子搖晃得比那即將傾覆的卡車還要厲害。如果車子出了事故,那就是他的責任了。

大家都從車上跳下來,看那輛車慢慢地向著路基外面傾斜。卡車廂里堆得高高的箱子一隻只掉到水裡,載沉載浮,隨著流水漂遠了。本來,卡車只有一隻輪子掉到了路基的外面,但早被浸軟的路基在卡車的重壓下開始崩潰。大家都清楚,再過十幾分鐘,卡車就會翻倒,從好幾米高的路上跌進河裡。司機從駕駛室里跳了出來。就在這時,駱木匠抱著一段木頭沖向了卡車,所有人都在他身後喊叫。但他已經聽而不聞了。所有人的喊聲加起來,都不會有一個人啞默的命運發出的指令聲來得響亮。他衝到了汽車跟前,這才回頭看了看大家,然後把那段木料一頭塞到卡車下面,一頭扛在了自己的肩頭之上。但他已經什麼都不能改變了。洪水在他的身邊打著漩渦。路基就在漩渦下面飛快地塌陷。卡車就那樣一點點傾覆過來。人們眼睜睜看著他在卡車的重壓下,身子一點點矮下去,當混濁的水流猛烈地在他臉上飛濺開來的時候,卡車整個傾覆了。

轟然一聲,卡車就翻轉著身子,跌下了路基。然後,是卡車上滿載的東西漂滿了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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