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在路上,駝子心中的怒火不斷上躥,但一進伐木場,情形就變化了。

他被臂繞黑紗,表情悲壯的工人引領著走進了禮堂。禮堂中央,一排架子上並排躺著十幾具白布蒙著的屍體。禮堂壓抑的空間中哀樂低徊,音樂造成的效果,好像天上所有的烏雲都堆積在這屋頂之上。他被帶到正在守靈的伐木場領導面前。領導默默地和他握手。有人上來,在他胸前別上了一朵白花,在他手臂上纏上黑紗。

領導嗓音低沉:「謝謝。謝謝機村的農民兄弟。」

他被帶到了那排屍體跟前,跟著人鞠躬,跟著人默哀,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時,他已經把來這裡要交涉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他完全被自己深深的羞慚把心揪住了。既然自己是前來致哀的,怎麼可以兩手空空就出現在這裡呢?說不定,那躺在白單子下面的工人老大哥,也曾經來過機村,幫助耕地的男人扶過犁杖,拿著鐮刀幫著收割過機村的莊稼,山洪暴發時,幫助機村搶救過水電站的堤壩。駝子的眼睛真的就濕潤了。

後來,他被領導請到場部的辦公室。這裡氣氛一下就輕鬆了。

領導叫人給他奉上熱騰騰的茶水:「剛才那學烈士,都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犧牲的,他們是為了搶救儲木場的木材而犧牲的。」

駝子感嘆:「過去打仗的時候,死了人,好多都來不及埋掉。現在好,共產黨坐了天下,犧牲的同志也像個烈士的樣子了。」

領導又一次說了感謝機村農民兄弟前來慰問的話,這一來,駝子又羞愧得想鑽到地里去了。天下哪有這樣怒氣沖沖,兩手空空前來弔唁的。他低下頭,使勁搖著雙手。

領導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俯身對他說了些什麼。他能做的就是拚命地點頭。但即便是這樣,也不能使他的羞愧減少半分,以至於他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昏昏沉沉地從伐木場回到村子裡來的了。

走進村子,冷風一吹,他的腦子慢慢清醒來。他烏上就要下一個命令,宰幾隻羊送去,還要扎一些白花,請伐木場懂文墨的人寫一幅輓聯。把這些事情想過了,就像這事已經做了一樣,他心裡感到釋然而輕鬆了。

這時,他才想起了伐木場領導在他耳邊說的話。他一個人走在路上立即就叫了起來:「不行!機村就那麼一點地方了!」他蹲下身來,用手捶打著胸口,「天哪,機村就指著這麼一點—地方神點活命糧了!天哪!烈士們是不會要我們那寶貴的地方作為墳地的!」

是的,墳地。伐木場領導說的是要建一個烈士陵園。「他們都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而犧牲的,但是,現在,一定要有一個永久的陵園安葬他們。」

駝子知道,陵園就是墳地的意思。他也知道,烈士們應該有一個永遠讓人看見,永遠讓人記得的地方,但這叫他回去怎麼向村裡人交代?村裡人不會理解一排死人怎麼非得要永遠睡在那漂亮的山閃上面。機村人更不會懂得為什麼要用十幾個人的性命去換那些木頭。農民算出來的賬是一個人的命也比幾十上百根的木頭值錢。在農民看來,那些死去的人是些傻瓜。

那隊藍工裝見駝子沒有能夠帶回新的指示,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陽,再也不能等待,就動手挖起坑來。村裡人上前阻止,所以,兩下里真的就動起手來了。這一動手,無論駝子怎麼阻止,都沒有什麼作用了。在場所有的機村人都撲向了那隊藍工裝。因為他們心裡都帶著仇恨,再不只是拳腳相向。一上來,手中的鐵制工具就飛舞起來了。駝子轉身又往伐木場跑。半路上,迎面就有怒火中燒的工人前往機村增援。駝子越想快一點,但腿軟得都要邁不開步子了。跑到伐木場的時候,有人把他領到辦公室,然後去找領導來見他。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比這段等待的時間更漫長。就是長征中他負了傷,躺在地上,血汩汩流淌,感到死亡的陰影一點點逼近,也沒有這麼焦急,這麼害怕,他今天覺得比整個一生都要難熬。他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長時間。他半躺在椅子上,看著下午明亮的天空變成一片灰白。

那片灰白就是末日的顏色。

終於,幾張故作沉著的臉襯著那片灰白浮現在他的眼前。

駝子說:「出事了,你們,求求你們快去救人啊!」

領導不慌不忙,說:「沒有那麼嚴重,群眾心裡有情緒,就發泄一下。」

駝子一著急,居然昏過去了。

其實,這會兒,伐木場派出制止衝突的隊伍已經出發了。甚至連醫生都派過去了。駝子醒過來時,伐木場領導告訴他,衝突巳經停止了。而且,「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也對機村那些犯下了抗拒紀念革命烈士的反革命行為的人也施行了救治。」領導話鋒一轉,「你就好好在這裡休息,明天早上,跟我們一起安葬革命烈士吧。」

駝子發出了悲傷而絕望的呻吟。

「你說什麼?」

「不!」軟弱而且膽小的駝子哭出聲來了,但他還是聽到自己在喊,「不——!」

「你也反對紀念革命烈士?」

「我不反對,但你們就給機村留一塊能種莊稼的地吧。」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老魏親自率領一個工作組下到機村。但機村人眾口一詞,說一點也不反對犧牲的烈士,他們只是希望在巨大的災害過後,還有一塊荒地可供開墾。他們還說,農業學大寨也要一個合適的地方。機村有十多個人被抓進縣城關了一段時間,回來後,又在全村大會上被批鬥了幾次。每一次大會,駝子都要率先作出深刻的檢査。老魏作為縣革委的副主任親自表態,把那些烈士全部安葬在縣城旁邊的烈士陵園。深秋的雪一下來,喧騰的世界又歸於了寂靜,事情差不多就這樣平息了。

駝子的老傷又犯了,躺在家裡,但呻吟的聲音足以讓全村人聽見。

他的呻吟中增加了新的內容,他喊:「繼續革命,繼續革命!我革不動了,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背都痛啊,我打國民黨,打江山受的傷,我革不動這個命了!」

然後,他轉而咒罵機村的鄉親:「我欠了你們什麼,我不欠你們什麼了,告訴你們,我早就把欠你們的還清了!你們怎麼敢像對付敵人一樣對付工人老大哥?你們都以為我軟弱膽小,哼!」駝子居然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大開著的門前,「我知道你們都在聽著,那你們就豎起耳朵,你們去打聽打聽,老子在新一村是怎麼當支書的,老子對什麼事情手軟過?要是不信,明年一開春,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大家感到驚奇,這個好人口中怎麼吐出了這麼多惡毒的言語。但大家對這些惡毒的言語並不在意,有人說:「繼續革命就是不斷往前跑,就像我們拿著鞭子讓牛拉著犁頭一直抽打,不讓可憐的畜生停下來喘氣一樣,這個可憐的傢伙真的是拉不動身上的犁頭了。」

雪一直下個不停,勞碌掙扎了一年的機村終於停下來,可以喘口氣,可以回味一下這一年經過的種種事情了。年輕人都還在遠處的墾荒工地上,如果不是每家屋頂上還飄蕩著淡藍的炊煙,整個機村就像死去了一樣。

駱木匠跟著工作組留下的幾個人走家串戶動員大家出來參加會議,大多數人都守著溫暖的火塘沉默不語。

也有人開口說話:「世上所以有冬天,就是天老爺也疼人,知道累了一年的庄稼人要休息一下了。不是連我們老支書也犯病了嗎?」

駱木匠說:「那是他的革命意志消退了!」駱木匠在這戶人家還喝了一些酒,那家人一邊給他酒喝,一邊卻與他爭吵。好多年了,那些陌生的詞語是他的護身符。只是他嘴上一掛上那些來自上面,來自文件上的詞語,人家就害怕,就閉口不言了。但是,今天,也許是這些人借酒壯膽,和他針鋒相對,不肯退讓了。他從這戶人家走出來時,已經帶著濃重的醉意了。在飄飛的雪花後面,他恍惚看見了幾個模糊的影子。他笑了:「不要裝神弄鬼,告訴你們,我什麼都不害怕,我一點都不害怕。」

然後,那幾個朦朧模糊的影子就撞上來了。

駱木匠躺在雪地上,心裡已經有些害怕了。他想喊救命。但一個影子山一樣壓下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他努力回想,想起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一些威脅的話。但他又想不起來,那些鬼影具體說了些什麼。

他啰嗦著對工作組的人說:「你們要相信我,他們真的說了什麼。」

工作組的人對他也並不那麼耐煩:「那你就說出他們是誰!」

「不是鬼,是村裡人裝的鬼!」

「那他們到底說了什麼樣的話?我們才好有線索組織清查!」

但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了。工作組的人替他想,想了一句又一句,他覺得這樣的話用在自己身上是對的,但他的確又不敢肯定。工作組的人冷笑:「那說明,你他媽的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們總不能把全村人都看成階級敵人吧?」

「我是在鬥爭!我是響應黨的號召!」

「那也不能把全村人都當成階級敵人!」

第二天早上,機村老男人們組織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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