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機村人傳說:那天索波離開後,老魏獨自喝酒,有些醉意了,說:「媽的,你小子想把我拖下水,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好不容易解放出來,我還想好好工作呢。」還是機村人的傳說:那天老魏繼續喝酒,終於把自己灌醉了,說:「媽的,一直批他們那些歌是封建迷信,原來真還有這麼檔子事情啊!」

就沒有人問一句,既然老魏是獨自一人喝酒,誰又能聽見他說了些什麼呢?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

索波又在學習班待了一段時間。回到機村時已經秋天。磨坊里的石磨又轉動起來。舅舅上磨坊守夜的時候,帶著表姐,也帶上了我。低矮陰暗的磨坊里沉重的石磨嗡嗡轉動。石磨每轉動一圈,都有一些新麥粉從出面的槽口流瀉出來。麥香充滿了低矮幽暗的空間。舅母一直有病,舅母沒病以前,因為特別的吝嗇並不招村裡人喜歡。舅舅在舅母面前忍聲吞氣,而且,對所有人都特別和氣,因此,又特別招村裡人的喜歡。這回,舅母又病倒在床上了。所以,舅舅才能悄悄地把我也帶到了磨坊。

我們聞了一陣麥香,舅舅就一手帶著一個,把我跟表姐推到了磨坊外晴朗的天空下面:「這麼明亮的天空,我們就高高興興地待在它下面吧。」

十四歲的表姐在草地上坐下來,在下午的陽光下拿起針線,替家裡人補綴衣衫,這些本是舅母的活計。表姐也長著舅舅一樣的安靜的長臉,而舅母常帶著怒氣與病色的臉卻方方正正讓人害怕。我拿起一根細長的草莖,從一叢草上接引了一隻漂亮的蟲子過來。我把蟲子舉到表姐的鼻子跟前,通常,像表姐這麼大年紀的女孩,看到蟲子就會一驚一乍地尖叫。表姐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一會兒逼到眼前的蟲子,用很老成的樣子嘆了口氣:「弟弟,你也該懂事了。」

舅舅正在盆里和面,看著他稚氣女兒那老成的樣子,笑了,然後,叫我挖點野蔥的根子。

秋天,百草正在枯萎,野蔥卻還帶著點綠意,但葉與莖都很老了,我挖來了野蔥的根子。表姐拉著我在磨坊白沫與涼氣四溢的水槽下洗去了蔥根上的泥土。

表姐說:「阿爸要給我們做一個好吃的新麥饃饃。」黃昏的時候,饃饃做好了。一共兩個。舅舅在饃里揉進了切碎的蔥根、酥油和一點點的鹽,還在火邊烤著的時候,我的胃裡就已經要伸出手來了。於是,我轉頭去看被夕陽燒得通紅的晚霞。

噴香的饃饃做好了。舅舅給我們磨坊門前的草地上鋪開柔軟的褥子,把面前的火堆替我們攏好,說:「吃吧,不是別人施捨的陳糧,是我們自己種出來的麥子,好好吃吧。」

然後,他就揣上了另一個饃饃往黃昏中正在亮起稀疏燈火的村子裡去了。他說:「我去看一看他。」

我拿著饃饃就要往口裡送,但表姐把我的手摁住了。這樣,一直看著舅舅在小路上搖晃著的背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表姐才說:「餓死鬼,吃吧。」

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蔥香、油香和麥香在口裡瀰漫,同時充溢了黃昏中這個小小的世界,就像幸福溫暖的感覺充滿了心房。這個小小的世界,我和表姐安坐在中央。太陽落山了,夜晚稀薄的黑暗降臨在四周,火光就爬到了我們臉上。

饃饃把我噎住了。

表姐拍打著我的背,撫揉我的胸口,好一陣子我才緩過勁來。這時,我才發現,表姐只是嘗了很少的一點。表姐說:「你吃吧,我這一份給阿爸留下。」

我為自己面對好吃的東西無法自制而羞愧難當。

表姐笑了,四周沒有一個人,但她還是俯過身來,在我耳邊說:「知道嗎?阿爸是看望索波哥哥去了。」

表姐還說:「為了我們大家,他犯錯誤了。大人們都說,他變了,是一個好人了。」

舅舅回來後,好一陣子,坐在火堆邊上,點著一袋又一袋的煙為了索波長吁短嘆。表姐勸舅舅高興一點。舅舅收起煙袋,說:「你們小孩子不懂得,這麼複雜的世道人心,你們小孩子怎麼懂得?」

我說:「我不懂,但是表姐懂。」

舅舅就笑了,用憐愛無比的眼光看一眼女兒,眼裡那些憂慮的神情就一掃而光了。他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一樣,那麼多的星星在悄然絮語一樣閃閃發光。表姐也高興了,她猛然抱住了我的腦袋,在我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她的嘴裡咻咻地噴吐著熱氣:「你讓阿爸高興了,獎勵你一下!」

這時,舅舅已經在火堆邊為我們鋪好了床,讓我跟表姐腳沖著火,臉朝著星空並排著躺下。

過去,我在被子下面碰觸到表姐的身體時,她會咯咯地笑個不停。但現在,她刻意和我保持著距離,我也不敢輕舉妄動了。舅舅說:「你們都在長大,今晚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們睡在一起了。」

我們又靜默了一陣,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很哀婉的情緒。我沒有做聲,表姐突然一下伸出手來,把我攬到了她的身邊。她的頭髮,搔著了我的頸子與耳根,那種癢庠的感覺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表姐對舅舅說:「我長大了,但是弟弟還沒有長大。」

表姐又說:「我也要參加青年突擊隊,到覺爾郎去開荒!」

舅舅沒有說話,他坐在夜空下,瘦長的身子高聳在我們腦袋的上方,又點燃一袋煙,他陷人了沉思中,煙火明明滅滅,和天上閃爍的星星混在一起。後來,當我成人,當我每每聽到一個嚴肅的字眼:思想,眼前就會出現星星的光芒。

而在四周的草木上,夜露已經下來了。

半夜裡,舅舅把睡夢中的我和表姐搖醒,他讓表姐背上新磨的麥面,離開了磨坊。磨坊門前,新去磨面的人家掛起了一盞明亮的燈。舅舅回過頭去,久久望著那團耀眼的燈光,說:「好久都沒有吃這麼新鮮的麥子了,讓每家人都先嘗上一點吧。」

這句話里,暗含了機村人的一點抱怨。那就是國家發放的救濟糧都是在倉庫里放了好多年的糧食,吃起來與新鮮的糧食比起來,口味上自然差了很多。所有人肯定都願意吃新鮮的糧食,願金吃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新鮮糧食。更讓機村人委屈的是,不是自已種不出來糧食,而是沒有土地來親手收穫自已種出的麥子。

機村人因為貢獻出森林而失去了土地,因為泥石流毀掉了土地,種不出果腹的糧食而感到屈辱與憤怒。

這種憤怒很快就轉移到了伐木場工人的身上。機村的農民和伐木工人之間——也有人一定要把這說成是漢人和藏民之間——大大小小的衝突越來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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