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索波覺得自己在學習班上過得不錯。

他曾是一個內心躁動的傢伙,但在這個基層幹部的學習班上,一起學習的那些人一個個愁眉不展,他的心情卻空前的平靜。

班上都是跟不上形勢發展的基層幹部,據說,他們都有「革命到頭」的思想,「都躺在了過去的功勞簿上,放鬆了學習,失去了繼續革命的雄心與鬥志」,因此需要到這裡來,在組織的幫助下自己對自己「展開無情的思想鬥爭」。這鬥爭是人人過關,被上面認為鬥爭通了,就打起被蓋卷回到鄉下繼續革命。每天上午,大家都集中在一個會議室里學習文件,下午,是小組討論,在縣裡幹部的引導下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樣還不起作用,就要接受一對一的幫扶教育了。

索波心情坦然,他主張機村來一次大遷移,正是為了帶領機村人繼續革命,但是,正因為他堅持認為自己沒有錯誤,他才成了這個學習班冥頑不靈的典型。

領導恨鐵不成鋼,說:「你曾經是一個多麼意氣風發的有為青年啊!」

第二天下午,他就被通知單獨接受一對一的幫助教育了。

一對一其實只是一種說法,而是三對一。三個人坐在桌子後面,他就那樣默然地站著。窗外,強烈的日光落在水泥地上,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那些光暗淡了一些的時候,桌上那個嚓嚓作響的鐘上的時針已經轉了大半圈。

這時,桌子後面發話了:「看來,你是準備頑抗到底了?」

索波當了多少年的基層幹部,當然知道一旦用上這個詞情況就真的嚴重了。果然,桌子後面又發話了,「你這是在向黨示威!知道嗎?這樣一來,矛盾的性質就要轉化了。」

這之前,他們曾經用兩個半天聽一個人講一本叫《矛盾論》的書。這其中的最最重要的意思,索波是聽明白了。那就是天下的任何事情,任何人群里,都能分出好壞。這就是矛盾。更可怕的是,即便天下只有你一個人,你的內心裏面也能產生出好與壞的對立,進步與落後的對立。進步與落後,是人民內部矛盾。好與壞,就是敵我矛盾了。所以,索波明白,他們的意思是,他再不有所表示,那就要從同志變成敵人了。學習班上有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就因為這種矛盾的轉化,半夜裡在窗戶上用腰帶把自己弔死了。

他說:「我不是階級敵人。我想干好工作。」

「沒有無產階級先進思想作指導,工作是想干好就可以干好的嗎?」

在這一刻,從這些夸夸其談的人身上,索波明白了自己在機村人眼裡其實也是這樣一種形象。惟一不同的是,他會幹活,但這樣不著邊際的話,自己也不明白的糾纏不清的話他這些年可沒有少說。村裡有老人說過他,說這個年輕是個能幹的人,就是心裡生出了一個愛說大話的惡魔。他母親也相信這樣的話,趁他睡著了,悄悄找了人來作法,要驅走寄生在兒子心中的惡魔。他白天幹活很累,晚上睡著了,那些自己半懂不懂但聽起來總是義正辭嚴的話總在腦子裡打架,弄得他在夢中也煩惱不已。這天,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說:「讓心魔離開吧!」他還呻吟著回應了:「他們太吵了,他們不肯離開。」後來,他醒來了,看見屋子裡煙霧騰騰,彷彿房子著火了一般,煙霧還散發著強烈刺激的柏枝香。他母親正念念有詞揮動著衣服往窗口的方向驅趕那些煙霧。他又閉上了眼睛,他從來沒有問過母親為何要請人來燃著這些柏枝作法驅邪,他也從沒有表示過自己發覺了這件事情。

現在這些空洞無物但又義正辭嚴的話同時從審判台一樣的桌子後面那幾張嘴裡同時噴射出來,反倒產生了一種驅邪儀式也沒有得到的效果。這些話寫在報紙上,文件上,由高音喇叭放送出來,從早到晚,在這個兩山夾峙之間的縣城上空回蕩。現在,他們口沫四濺,漲紅了臉孔試圖把他籠罩在那個巨大的謊言形成的罩子里。天空中滾過了隆隆的雷聲,聽到這雷聲,索波開口了:「這些話能讓機村不被新的泥石流淹沒嗎?」

「毛主席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餓著肚子的人寧願為什麼事情馬上犧牲,卻又沒有機會去死。」

索波有點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縮回舌頭的動作。因為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恐懼,他感到舌頭上掠過一道清晰的痛楚。犯了口舌之罪的人會下到割舌地獄。他過去學著說這些人對他說的這些話,在機村人眼裡是該下到這個地獄中去的——當然,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地獄的話。而現在,他口中屆然吐出了機村那些他一直與之鬥爭的那些落後分子口中才有的話。這在領導的眼中,也是該下割舌地獄的罪行了。

那麼,自己要因為不同的立場而兩次下到同一個地獄嗎?他笨拙地替自己辯解:「我是說,我不怕犧牲,但怕吃不飽飯。」

他的話使來幫助他的人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他的害怕是在心裡,這幾個人的驚懼,卻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他們叫起來:「反動,反動,太反動了!」

幾聲驚呼之後,那幾個人從他面前消失了。

他們給這個房間上了鎖,但敞開的窗戶卻忘了關上。索波並不想逃跑,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閉上了眼睛。他心裡有著淡淡的悲哀。與此同時,他感到平時總是懸著的心這時卻穩穩地放下了。外面的天空慢慢黑下來了。高音喇叭里播出的高昂的歌曲和那些空洞的話依然在整個縣城,在所有人的頭頂上盤旋,然後被風吹散。半夜裡,那些喇叭也休息了。索波感到了口渴。但他並沒有想去找水喝,後來就睡著了。他夢見身下的水泥地裂開了。他就這麼一直下墜下墜,很久都沒有落到一個具體的地方。剛開始下墜的時候,他是害怕的,但這麼一直不到底,這麼一直把人置於驚恐之中,使他終於憤怒了。

他大吼一聲醒過來。

這時,天剛蒙蒙亮,縣城裡那些懸掛在高樓、大樹、電線杆子上的喇叭又響了。早晨的峽谷里有強勁的風吹過,把高音喇叭里傳出的聲音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笑笑,又閉上了雙眼。他感到時間的遷延是因為感到了飢餓。已經是中午時分了,仍然沒有人出現。夜晚降臨的時候,他又醒過來了一次,胃餓得有些痛。他覺得,這是把懸浮著的心放下來必須付出的一點代價。然後,他就不太記得時間了。

索波恍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喂,夥計!夥計,喂!」

他醒過來,露出迷糊不清的笑容,然後,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魏?」

「我是老魏。」他的面前綻開了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也犯錯誤了吧?」

老魏的聲音就憤然了:「我犯什麼錯了?搞生產就是不革命?搞團結就是不革命?」

索波對老魏說:「我腦子剛剛清楚一點,你的話讓我的腦子又糊塗了。」

老魏嘆口氣:「要是我把所有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你,你可憐的腦子就要更糊塗了!不說了,我請你喝酒。」

索波不走:「那些幹部沒有回來,我不能走。」

老魏笑了,說:「看來,解鈴還需系鈴人,要讓你徹底放下包袱,我讓他們來請你。」說完,就背著手顧自走了。

索波又靠著牆懶懶坐下,這回,他沒有閉上眼睛,他抬眼去看窗外,看到窗戶外寬寬的屋檐,上面懸掛著些細細的蛛網,網上一些小小的蟲子在微風中擺盪。屋檐外面,是一株高大的白楊,寬大肥厚的葉片閃爍著蠟光。這些密集簇擁的,在風中嘩嘩作響的葉片後面,是淡藍的天空。

然後,那三個人又出現了,依然表情嚴肅,說:「魏副主任讓你前去談話!」

「你要向魏副主任好好地檢討你的錯誤!」

「站起來跟我們走。」

他們出了院子,穿過了一個很大的操場,進了一座灰色的樓房。上了幾折樓梯,又穿過一道光線昏暗的樓道,索波進到了一間敞亮的屋子。老魏響亮地笑著,從裡面一間屋子裡走出來,拉著他的手一陣猛烈地晃動:「索波同志,搞糊塗了吧。」不等索波反應過來,他又轉身喊,「勤務員,上茶!去伙房搞點吃的!不,回來!先搞點餅乾,再去伙房,我的老夥計肯定餓壞了!」

老魏按著索波的肩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熱騰騰的茶水來了,表面上粘著砂糖裡面嵌著花生仁的餅乾來了。老魏沒有陪他坐下來,他不斷進到裡間屋子裡去跟人說話,屋子裡沒有人了,他又在電話里跟人大聲說話。在這些間隙里,他會來到索波身邊,用力地按按索波的肩頭,說:「吃吧,吃吧。」

完了,又一頭扎到裡間屋子裡去跟人或電話大聲說話。老魏在機村大火後不久,也被關到一個什麼地方學習去了,因為他犯了什麼溫情主義的錯誤。索波剛剛覺得自己的腦子清醒了,面對這種情形又有些糊塗。伙房送來了飯菜,甚至還有一瓶白酒。這座鬧哄哄的樓也安靜下來了,老魏終於坐在了他的面前。

老魏和他幹了一杯酒,看他木然的樣子,說:「哈,看樣子,機村人的犟腦袋還沒有轉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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