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協拉頓珠的歌可不是胡編亂造的。

他的祖先創造的那個王國就在那場大火曾經想燒過去,但終於沒有燒到的那個地方。

在村外的人看來,機村就已經是這道峽谷的盡頭了。其實,更準確地說,機村只能說是這道峽谷里最後一個有人煙的地方。再遠,就只是獵人們才偶爾涉足了。

協拉頓珠歌里唱的那個地方叫「覺爾郎」。

「覺」的意思是山溝。「爾郎」拼出來一個短促的聲音,就是深的意思。從機村出發,往這個峽谷的更深處去,就是協拉頓珠歌里唱的一年四季里三個季節都有鮮花飄香的地方。

這片群山所有的溝谷全都一點點向著西北方抬升,抬升過程中,雄峙的山脈變淺變緩,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最終化人了連綿寬闊的草原。但覺爾郎這個地方卻有些奇異之處。在那裡,一路升高的峽谷突然下陷。下陷處的斷崖上終日雲遮霧繞。針葉林下方重又出現幽深無比的闊葉林帶。叢林間的草地上,長滿了奇花異草。古歌里傳說,數百年前,那裡曾經是一個神秘王國的腹心。傳說那個王國的人精通各種奇怪的藥方。這個王國鼎盛時,其藤甲兵也曾威震四方。但是,這個王國終於消失了。

現在的機村有好些人家,比如協拉嗄波家和協拉瓊巴家的人,眼含綿羊眼睛一樣的迷惘而哀婉的淡褐色,據信就是那個王國人種的遺存。

協拉瓊巴像他爺爺協拉頓珠一樣,眼睛是灰褐色的,但沒有他們家人共有的那種近乎哀婉的迷茫。

他的眼神里更多是一種接近于堅定的狂熱。

這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眼中標準的眼神。

協拉瓊巴在村子裡上小學時,眼神還是那樣哀婉而迷惘,但打從縣農業中學回來,眼神就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農業中學在機村東南方三百公里開外。那個地方,峽谷越來越幽深,河流越來越浩蕩,野外生長的闊葉樹和藤蔓,就跟青年突擊隊將去開墾的那個覺爾郎峽谷一模一樣。

他是機村最早的三個中學生中的一個。他那兩個同學,一個當了兵,一個保送去了省里的民族學院。但他卻因為爺爺的什麼問題留在了村裡。他爺爺的問題就是用帶韻的典雅語體,吟詠那個早已消失了的神秘王國的故事。而且把那箇舊時代的王國描繪得過於美好。在古歌里,那裡樹冠高聳寬闊的幽深林子上,永遠飛翔著五彩的鳥群;王國的山溪流淌著金子與玉石,還有甘甜的蜂蜜。當然,這樣的故事裡還少不了勇敢而又仁慈的英明國王。甚至那個國王的滅亡也是因為那個國王過分的仁慈。照時下的說法,除了現在,怎麼可能存在那樣一個美好時代?只有現在,才是黃金般的時候,才是人民覺得生活在甜蜜萬分的時代。

老人有一把六弦琴。他們要把六弦琴毀掉,協拉頓珠就宣稱,他自己早把六弦琴扔到河裡去了。

過去,閑來無事或者有特別鄭重的事情,大家都習慣了請老人唱上一段。老人還把那個漫長的說唱,分成了一些段落,在不同場合與不同情境——比如節日,比如婚禮,比如下雪天,比如悲傷,比如懷想時——來演唱。因為在那個故事中,那些古人也一樣經歷著與今人差不多同樣的事情。

但是,現在就是有了大致相同的情境,激起了心中類似的情懷,人們也不敢再請他來歌詠了。

可他並不因此作罷,村裡不能演唱了,老人自己帶上乾糧,往峽谷深處去獨自歌唱。他並不走進覺爾郎峽谷,他只是在能夠看到覺爾郎峽谷氤氳霧氣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展開早已嘶啞的嗓子曼聲歌唱。歌唱到聲嘶力竭的時候,他就倒在一棵老松下睡上一覺,再回到村裡。

他的孫子因此受了他的影響,被推薦去當兵,去上大學都被政治審查刷下來了。

協拉瓊巴說:「爺爺,你能不能不唱那些歌了。」

爺爺說:「我老了,是把這些歌教給你的時候了。」

「你想我像一棵沒有腳的樹一樣朽爛在這山谷里嗎?」

老傢伙指著被砍伐得滿目瘡痍的山坡:「樹能朽爛在山谷里,是樹的命好。你沒看到現在的樹想爛在山裡也不能夠了嗎?」

這個老傢伙,他是機村敢於對伐木場毫無節制地砍伐樹木公開表達不滿的人物之一。

伐木場剛剛開始採伐的時候,他好幾次溜到山上,藏在林子里等工人們完成一天的工作下山休息,他就從林子里現身了。他把伐木工人放在山上的斧把砍斷,用石頭砸掉鋸子鋒利的鋼牙。伐木工人太多了,他們的工具也很多。有時,從夕陽下山的時候,伐木工人的背影還沒有完全從山道上消失,他就動手了,但直到天黑,他的破壞工作往往也只完成了很少一點點。

第二天,他就守在山下瞭望,看看自己的破壞造成了什麼樣的效果。

但是,山上的勞動號子聲仍然此起彼伏,參天的大樹仍然在熱烈的號子聲中旋轉著站立了千百年的龐大身軀,轟然倒下。

他看到山上跑下人來,從倉庫里領出更多的斧頭鋸子。他跟到倉庫邊上,看到那麼大的房子里,整齊地排列著一個個高高的木架。木架的每一個格子里都塞滿了斧頭和鋸子,塞滿了磨斧頭的油石與給鋸子開齒的銼子。

協拉頓珠知道,自己不可能毀掉這麼多的東西。

但他還是上山去,繼續他徒然的破壞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被埋伏下來的工人抓住了。他們把他一雙手扭在身後,半推半扶地弄下山來。走到村外路口的時候,天還沒有黑盡,他們繞了好大一個彎子,把他偷偷地押進了伐木場。

他很奇怪,他不害怕,他反而覺得輕鬆下來,以後,再也不用上山去徒勞地破壞了,他的臉上因此出現了輕鬆的笑容。他的腦子裡甚至迴響著那首漫長古歌的片斷:

他們舉起了火把,

他們火鐮上黑色的鐵亮出了刃口。

黑的鐵撞上了白的石,

撞啊,撞啊!一直都在撞啊!

火星就飛起來了。

樹冠中的鳥群被驚飛起來,

樹枝上的鳥巢被震落下去。

倒下了,倒下了。

那些噴噴香的柏木,

那些樹葉嘩嘩響如銀幣的椴木。

國王要造一座宮殿,

國王要造一座城市。

可是,官殿燃燒起來了,

城市燃燒起來了,

國王檀香木的寶座也燃燒起來了。

協拉頓珠沒有唱,只是那歌自己在腦子中響著。工人們把他推到伐木場領導面前時,他臉上還掛著淺淺的有些譏諷的笑容。不是他想譏諷什麼,而是這歌所帶的譏諷意味使他臉上顯現出了這樣的笑容。沒有想到的是,那個領導並不氣惱,笑嘻嘻地看他半天,說:「老鄉,你知道不知道國家有多大?」

協拉頓珠說:「很大很大。」

「你說對了,國家想砍一點樹搞建設,還怕你弄壞幾把斧子嗎?」

協拉頓珠知道,他們倉庫里有他毀不完的斧子。但他沒有說話。

領導說:「老鄉,我就讓你參觀一下我們有多少斧子吧。」

協拉頓珠說:「我知道,你們倉庫里有很多很多的斧頭和鋸子。」

走在頭裡的領導回身看了看他,手叉在腰上大笑起來:「媽的,你這個老頭真是好玩得很,知道你弄壞不完你還要去弄。」

協拉頓珠說:「其實我也不想弄了。」

他說這話是真的,他弄壞那些斧頭是想叫這些人沒有辦法砍樹,但他們有三輩子人也使不完的斧子,他再上山去弄,自己都覺得自已是個傻瓜。

領導還是要叫他開眼。他叫工人拿來新式的鋸子,這東西鋸木頭的部分是一盤旋轉的鏈齒,後面是一台汽油發動機。一拉繩子,機器就嗚嗚地叫起來,帶著那盤鏈齒刷刷地飛轉。片刻之間,碎末飛濺,一根粗大的木頭就被截成了兩段。領導說:「你看吧,我們有新傢伙了,我們要機械化,那些舊東西我們也不想要了。」

協拉頓珠伸手摸了摸那台安靜下來的機器,手被燙了一下。他猛然一下縮回手來,自己有些尷尬地笑了。領導特別寬宏大量,說:「老人家,你回去,好好種你的莊稼吧。工農一家,知道吧,」領導舉起兩隻手,伸出兩個大拇指,並在一起,不斷晃動,說,「工農是一家,團結起來建設社會主義啊。」

協拉頓珠蹣跚著腳步,慢慢回家。

好多天,他都在村子裡向人述說那台脾氣很大的厲害機器。

年輕人對他的宣傳有些不屑:「那是油鋸,不是什麼有脾氣的機器!」

其實用不著他來宣傳,不久,滿山谷里都是這種機器的聲音了。

沒過多少年,機村周圍的山坡就一片荒涼了。一片片的樹林消失,山坡上四處都是暴雨過後泥石流沖刷出的深深溝槽,裸露的巨大而盤曲的樹根閃爍著金屬般堅硬而又喑啞的光芒,彷彿一些浄獰巨獸留下的眾多殘肢。圍繞著村莊的莊稼地,也被泥石流糟蹋得不成樣子,肥沃綿軟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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