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沒有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沒有人想到開荒地開到解放時差一點把自己開成了地主。

準確地說,要不是他流落紅軍的身份,他就是機村的地主。

機村的土地,除了相距遙遠的土司所有,剩下的,都要歸在駝子的名下。快解放的那些年裡,駝子已經在機村開出幾十畝土地了。沒有人明白這個病弱的身子里怎麼會藏著不可思議的巨大能量:他開出了那麼多的地,那麼多地里的莊稼都是自己侍弄,他地里的莊稼長得比機村所有的莊稼都好。

當他停止開墾荒地,又張羅著要蓋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他從山崖邊,從河岸上,背回來一塊塊石頭。沒有人覺得這個人能自己弄回來足夠蓋一座房子的石頭。但什麼事情也架不住一個人天長日久地干。不曉得過了兩年還是三年,他背回來的石頭,已經堆得高過他居住的小屋很多很多了。大家不忍看他一邊負著重,一邊痛苦地哼哼唧唧的樣子,都說可以了,足夠蓋一座跟大家一樣的房子了。但他看看那些房子,眼裡閃爍著堅定而又驕傲的神色,轉身又去尋找石頭了。

大家有些不滿了:「媽的,難道這傢伙想蓋一所比頭人房子還大的房子?」

有一天,土司突然巡遊到機村。在土司轄地上,機村是一個偏遠的地方。已經有三世土司沒有來過了。但這個土司突然就來了。土司是個年輕人,他去看了駝子準備蓋房子的巨大的石料堆,又去看了他開墾出來的土地,看他土地上侍弄得很好的莊稼。土司抬眼看一下躬身垂手站在面前的這個歪斜著腦袋,佝僂著腰桿的傢伙,垂下了眼皮,說:「知不知道未經允許開我的土地,是什麼罪?」

他喃哺地小聲低語,夢醒了一般問自己:「什麼罪?」

「那你說,是砍頭還是斬手之罪?」

「那是你的王法,你說了算吧。」這個傢伙居然抬起了頭來,用自己的眼光去碰土司的眼光。

土司也碰了碰他的眼光,然後,看著遠山,轉了話題:「聽說,你是當年的紅軍?」

「是」。

「那支隊伍很多都是些跟你一樣固執,一樣不怕死的人哪!」

「那個隊伍里的好多人跟我一樣,不怕死,就怕沒有自已的土地。」

「現在你有地了。」

「可你要殺死我,要是沒有地,我不如死了算了。我這麼大把歲數,就是有人再鬧紅軍造反,我也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了。」

駱氏哀哀地哭著,擠進人群,跪在土司面前。她牽開圍裙,拿出一隻罈子,打開,裡面是銀元和一些散碎的銀子。她說:「那些土地都是我們家駝子替土司開的,這些銀子,就算是這些年該繳的稅銀吧。」

土司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土司只是說:「你這駝子,命好,攤上個這麼懂得事體的女人。」

這些銀子讓機村人,還有頭人都大吃了一驚,靠那些土地,駝子竟然攢下了這麼多的銀子!

土司待了兩天就離開了。土司本來還想去探訪一下機村南面山口外那個傳說中有著一個古王國遺迹的覺爾郎峽谷,但連日大雨,山口濃霧密布,土司就帶著大隊的侍從,打道回府了。這兩天,駝子待在家裡,躺在火塘邊上,什麼都不幹了。他在等待。天放晴的時候,頭人派人傳他來了。他出門時,女人和兩個女兒在屋子裡哭起來。

駝子背著雙手快步行走,沒有回頭。

頭人說:「駝子,你連牲口也不來侍弄了,這兩天。」駝子慘然一笑,說:「我勞累一輩子,要死了,也該休息兩天。」

「土司開恩,讓你繼續種好那些莊稼。」

駝子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淚水潸然流下。

「土司還吩咐了,以後,你也不必來我這裡當差了,好好蓋你的房子吧。」

頭人沒有對他說的話是,土司說:「看看這個人吧,看看這個人有什麼樣的心勁,你就知道,共產黨為什麼要取勝了。這些人,一個個看起來都不算什麼,合起來可就了不得了。他們就要坐天下了他們的人就要回來了,你還是繼續善待這個人吧。」

土司還說:「媽的,漢人這種勁頭真叫人害怕。」

頭人就講這個人如何缺少二個男子漢的風範,如何因為一點陳年傷痛就哼哼個沒完,如何當著人不知羞恥地張開嘴像個孩子一樣哭泣。

土司有些生氣了:「媽的,你是豬腦子嗎?但他有哪一刻停下來不勞作嗎?你說,這是軟弱還是堅強。」

「他就是那個勞碌的苦命吧,可能他不那樣干,背後就有鬼攆著他。」

土司提高了聲音:「心勁,我們那些唯唯諾諾的百姓,誰有一點這樣的心勁嗎?」

山外世界震天動地的巨變,機村人卻一點也不得與聞。解放軍卻來得很快,土司巡遊回去才一年多一點。那些去掉了領章與帽子上的紅五星,還穿著解放軍衣服,背著四方背包的工作組就進村來了。駝子的房子沒有來得及蓋起來。如果他的房子蓋起來,說不定,他就真是機村的地主了。

更關鍵的是,全村人都可以證明,土司的確收走了那壇銀子。那就可以理解為,駝子辛苦開出的土地,所有權已經收歸土司了。

工作組把土地平均分配給了村裡人。駝子只得到了他開出的那些土地的一部分。駝子還得到了頭人的房子。頭人一家,搬進了駝子一家住了多年的那座馬夫的矮房子里。

據說,每天晚上,駝子的老婆等到夜深人靜後,悄悄下樓出門,把頭人房子里一些值錢的東西悄悄送回給頭人一家。她送回去的東西有敬佛的純金燈盞,銀汁書寫的經書,一些上等的瓷碗。頭人家大部分值錢的東西早就被工作組抄走充公了。但那麼大一座房子,這裡那裡,總還有些遺漏,駱氏都還給了原來的主人。

駝子當上了支書,帶著村裡人,用他備下的那些石料,在村裡廣場邊上蓋起了一座新房子。那座房子最初只是用來開會。開動員群眾的會,開清算舊社會罪惡的會。合作社成立以後,那裡就變成了合作社的糧倉。後來,又從那座房子辟出一角建起了供銷社,收購社員們出售的藥材與羊毛,出售鹽、茶葉、鐵制農具、白酒和香煙。

共產黨來了,把天地打了個顛倒。把最下面的翻到上面,把最上面的翻到下面。機村人也當著命運接受下來。他們說,這就是命運啊。當這個字眼被所有人輕易說出口來的時候,所有的變化都能逆來順受了。駝子還和工作隊一起,努力培養村子裡的年輕的積極分子。合作社社長格桑旺堆就是他看中的人選之一。

工作組擔心,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些軟弱。

他說,這個地方民風純樸,並不需要那種硬邦邦的傢伙。

私下,他把格桑旺堆叫到家裡來,他不開口,他的女人駱氏說:「工作組那麼說話是應該的,但你做了社長的人,要對鄉親們軟和一點,不要傷了大家的心啊!」

格桑旺堆本是個心裡綿軟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拚命點頭。

女人又對男人說:「林登全,現在你是機村的頭人了,機村人待我們不薄,可不敢幹忘恩負義的事情啊!」

林登全說:「那我就帶著人多開荒地,給國家多交公糧!」

格桑旺堆說:「我帶年輕人上山多挖藥材,支援國家,得來的錢,年底還能多分一些給社員。」

林登全說:「好呀,再給每家女人扯一身洋花布,做點漂亮衣裳。」

「那兩年,嚯!」機村人說起合作社剛成立的那些時候,總是用這樣的口氣讚歎。那兩年,機村因為墾荒,土地增加了一百多畝,上繳了公糧後,新建的倉庫里還堆滿了麥子。每當打開糧倉,奇特的香味就飄逸開來,那些堆積在幽暗的倉房深處的麥子發出甜蜜夢境一樣悉悉索索的細密聲響。合作社的牧場經營得也不錯,風調雨順啊,母牛好像都能多產奶,母羊好像都能多產羔。每年藥材的收入也有好幾萬。分到每家人,除了吃不完的糧食,那麼多的肉和酥油,還有幾百塊錢。

不要說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晚上開會鬥爭頭人的時候,這個心中一直不服的傢伙說:「共產黨能耐大,我們過去就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和本事,服了。」

林登全滿意地點頭,這兩年日子過得順,舒心,連他的傷口都少有發作了。上面還把他弄進城去檢査過一次。檢查結果證明他的傷口真的是要疼的,因為炸傷他肩膀的三個彈片還在裡面。那是三塊稜角鋒利的鐵啊。聽說他因此還會得到國家每月幾塊錢的補助。

林登全說:「服了就好。我們共產黨就是以理服人,以事實說話。」

但頭人心裡還有不服:你憑什麼就住了我軒敞的高屋呢?

有年輕人比林登全敏銳,在下面喊:「你是口服心不服,時刻夢想變天。」

頭人也喊:「我服,也有不服!但我沒有想變天。天是想變就能變得了的嗎?」

每次鬥爭會都是這樣的結果,頭人終於又給自己弄了一頂抗拒社會主義改造的帽子戴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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