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天氣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聲槍響是那麼清脆,電光一樣掠過田野,掠過守護著田野的這個孤獨的村莊。

槍聲把嬉戲的猴群震呆了。它們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槍響。槍聲立即就響成一片了。好在機村人手裡拿的都是原始的獵槍。第一排槍響過,他們必須停下來裝火藥、鉛彈、扣上引信,然後,才能再次舉槍擊發。沒有中槍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窩了。但它們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驚懼中尋找同類。它們在田野中央擠在一起。

於是,引來了第二陣排槍。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這時,猴群才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在猴王的帶領下向著山上奔逃。身後,是祖祖輩輩就與之和平相處的人群,與之訂立了沉默契約的人群。這些人這時都在莫名的鼓噪。因為興奮、因為緊張,也許還因為羞愧。他們發出的聲音,比起驚恐萬分的猴群還要瘋狂。而在它們的回望中,好幾十隻夥伴,已經躺在收割後的麥地里,汩汩流淌著猩紅的鮮血。這時,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選好居高臨下位置的達戈迎著猴群開槍了。

他開的第一槍,比剛才不知是誰對著猴群開出的第一槍還要響亮。

槍聲響起的同時,揮動著長臂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縮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為失去了領袖,聚攏的猴群再次炸開了。

這就給了那個老練的獵手充足的時間。他手上裝葯填彈,眼睛搜尋目標。等他再次舉槍時,目標早已鎖定了。

又是一槍。

又是一槍。

又是一槍!

每一響從容的槍聲過後,就有一隻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從樹上摔落下來。達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門關!猴群瘋狂地穿越他一個人的阻擊線。而他就那樣從容不迫地一槍又一槍擊發著。槍聲一下比一下更沉悶,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貢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個真正的獵手,他就該住手了。」

大家只聽得見槍聲,卻看不到他人影,於是,人人都看著美嗓子色嫫:「請他住手,請他住手吧!」連那些剛才還對猴子開槍的人也圍了上來,對著色嫫乞求。

達瑟臉色慘白,卻對這些人說:「他犯的是他的罪過,他的罪過你們也同樣犯過了。」

色嫫跑過來,拚命地搖晃著達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讓他住手!求求你讓他住手吧!」

達瑟搖搖頭,說:「你知道,誰也不能讓他住手。」

槍聲仍然響著。每當經過足夠的間歇,大家以為再不會有槍聲響起的時候,槍聲偏偏又響了。每一聲槍響都使人心頭打顫!每一聲槍響都引發出嘆息與詛咒。

他一共開了一十六槍!

十六槍,十六隻猴子!

人們陷人了一種絕望的情緒之中,好像這槍聲再也停不下來了。最後一隻猴子的身影循人樹林,消失了。達戈從田野與森林之間走了出來。所有人都中了咒語一樣呆立著,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槍口朝下的槍夾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機上面。下午的太陽迎面照著他,他半眯著眼睛,拖著長長的身影向我們走來。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嘴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當他迎著村裡人們譴責的目光走去的時候,眼睛眯縫得更厲害了。他細細的眼縫裡透出輕蔑的冷光。

就這樣,他走到了伐木場那些興奮地觀看著這場屠戮的藍工裝中間,走到了王科長的面前。王科長帶頭鼓掌,藍工裝們興奮地起鬨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說:「我來拿電唱機。」

「你不是還沒把猴子弄到我跟前來嗎?」

達戈拿著槍的手有些發抖:「你說什麼?」

「我看到你打倒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剝下來,把內臟掏乾淨,這才算完,我馬上就把電唱機給你。這才是我們全部的交易。」

達戈夾在腋下的槍一下抬起來,槍口剛好頂在王科長的下巴上,槍口還散發著火藥爆發後的餘溫,但他的口氣卻冰一樣地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馬上把電唱機給我!」

「我馬上去拿!」

「不,你就在這裡,叫人送來。」

等待電唱機到來的時候,那槍就一直頂在王科長的下巴上。電唱機來了。達戈才把槍口垂下。達戈把槍背在背上,端起電唱機,讓人安好唱片,上足了發條,把傳出了咿呀歌聲的喇叭沖著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們以為,面對這情景,色嫫肯定會逃之夭夭。她好像也準備逃跑了。但是當電唱機在達戈懷裡發出了聲音,一個女人曼聲歌唱起來的時候,她就再也邁不開步子了。

達戈懷抱那個歌唱著的機器,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她眼裡的淚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樣,大顆大顆地淅瀝而下,她身子顫抖著,向著走來的達戈張開了雙臂。達戈把歌唱著的機器塞在了她的懷裡,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在這個背著槍的沉默的男人身後,人們的議論聲嗡嗡地起來了。電唱機的發條走完了。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滿耳的蒼蠅一樣的嗡嗡聲。色嫫緊抱著她的機器,大叫了一聲:「不要臉啊!你們!」

很多張臉兇狠地逼向了她。

「你們,你們比他還先開槍,你們殺死的猴子比他還多!那些猴子是你們共同殺死的!」色嫫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人們轉移到達戈身上的憤怒與不安又回到了他們自己心間。推倭良心不安的企圖被簡單的事實無情粉碎!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了,慢慢走向躺在地里的那些猴子。風吹動的時候,死猴子身上金黃的毛翻動起來,好像那些猴子已經活了過來。風一停,濃烈的血腥味就瀰漫開來了。很多人轉身離開了。那些開槍的人卻不能離開,有一個強大的力量使他們站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王科長聞到空氣中緊張的氣味,早就躲開了。索波拿著槍,但他並沒有開槍。不知道他是不願意向猴子開槍,還是因為覺悟高,不貪圖小利,反正他沒有開槍。但這時,他卻開了一槍,對一隻還在眨巴著眼睛的猴子。猴子腦袋一歪死去了。然後,他開始把那些四散在田野中的死猴子拖到一起。拖了兩三隻之後,他罵了起來:「他媽的你們這些傢伙,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幹了什麼捅破天的大事了?他媽的,給老子把這些死東西拖回去,剝皮剔骨,該幹嘛幹嘛,老子就看不慣敢做不敢當的人!」

就從這一天,大家在心裡把索波真正當成大隊長了。他說得對,不管做得對與不對,但要敢做敢當!

不就是殺了幾隻過去不殺的猴子嗎?猴子跟過去殺掉的鹿、熊、狐狸和獐子又有什麼兩樣呢?過去殺獵物是為了吃肉,是為了穿上保暖的皮毛,現在是為了換錢,這有什麼兩樣呢?

索波輕而易舉地就把大家的想法扭轉過來了。大家開始動手收拾那些死猴子時,他長長吁了口氣,身子一松,差點跌坐在地上。自從大火過後,他對過去相信的東西也有懷疑了。他也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機村人的敵人。即便是當上了生產大隊的代理大隊長,他不能揚眉吐氣已經很久了。直到這些軟骨頭的傢伙自己把自己嚇壞了。想不到現在他一聲斷喝,就使他們乖乖就範了。

偏偏在此時,大半年來,憋在心頭的那麼多委屈都翻湧上來,難以遏止。

為了掩飾內心的波動,他在死猴子身上狠狠跺了兩腳:「不就是幾頭野物嗎?打死的又不是人!」然後,背起手來離開了那些傢伙。

而他滿意地知道,那些人正從後面以崇敬的眼光注視著他。他帶到機村來的駱木匠在旁邊探頭探腦,他叫道:「駱木匠!」

木匠就屁顛顛地跑過來:「大隊長!」

「聽說你的生意很好啊!」

「報告大隊長,油已經榨完了。我現在給大家做床,做柜子。」

「好。」他背起了手,模仿著老魏對自己說話的口氣,說,「好,好好乾!」

「謝謝大隊長關心!」

他發現,木匠比自己會說話。每到領導拍自己肩膀的時候,舌頭就打結,涌到嘴邊的話也講不出來了。他揮揮手,木匠說:「那我就幫他們收拾猴子去了。」

索波又對我鉤鉤手指,我想,這是叫我過去。我過去了。我的腦袋只到他屁股上面一點點地方。他說:「你一個小傢伙到處竄來竄去幹什麼?」

我的表姐討厭他,所以我也不想理他。

「小崽子,我在問你話呢?」

我說:「不幹什麼,到處看看。」

索波今天心情不錯:「讓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朋友。」

「你猜不到我的朋友!」

他哈哈一笑,說出了達瑟名字。我覺得這個人真是了不得,他的眼睛都看到我心裡去了。我說:「我才不去找達瑟呢!」

他顯出從未有過的豁達:「小子,我知道你要去幹什麼。去吧,去看望你的大朋友吧,他肯定要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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