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村裡只有三個人沒有下地。

一個是達瑟,一個是達戈。達戈看不上從地里刨來那點東西。達瑟回村不久,學校居然還給他寄來了每個月的津貼,既然幹部身份還在,村裡跟家裡就都不肯安排他幹活了。

還有一個人是我的表姐。表姐不下地的原因也跟達瑟一樣。

三個人在村頭閑坐,表姐一眼一眼地看著達瑟的時候,拖拉機開回來了。

達戈就問拖拉機手是怎麼回事。拖拉機手就把路上的事情說了。

「你真的就把酒給他了?」

拖拉機手說:「奇怪,他舉手的時候,真有點大官的架勢。」

「你就乖乖地把酒給他了?」

「給了。」

拖拉機手的酒其實來路不正。供銷社每月定量配給的酒,都是他拉回來的。每一回,他都會在半路上打開酒桶,給自已灌上一水壺,鎖在拖拉機的工具箱里。起先,這事情他一個人運酒時才幹。習慣了以後,就是拖拉機上有塔車的人,甚至代銷員楊麻子親自押車,他也會停卞車來,灌上一壺。

「原來你偷大家的酒是為了討好領導?」

其實,索波以這種方式默許大家把私種地里的東西收回家裡,好多人心裡已經有些不忍了。

達瑟慢悠悠地說:「達戈啊,你算了吧。就讓全村人把一個月的配給全部給他,大家都願意。」

達戈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但還是梗著脖子:「看看你的書,看書上說沒說一個人的心腸一下子就會變好的。」

達瑟搖搖頭,說:「我的書上不說這種事情。」

「那你的書說些什麼屁事?」

「我的書告訴我漫山遍野花的名字、草的名字、還有飛禽與走獸的名字,不談心裡看不見的事情。」

他這麼一說,真把達戈給唬住了,他還真以為書上不會說這樣的事情。

在大家眼中,達戈其實是比達瑟能幹百倍的人。大家常常看到達瑟像個影子一樣跟在達戈身後,而對這樣的情形最不高興的就是我的表姐。所以,看到達瑟把他那自以為是的朋友鎮住,就特別高興,第二天,這個消息就在全村傳開了。

索波收斂了自己的威風,大家是高興的。

達戈自以為是的氣焰被達瑟打壓了一下,大家也同樣高興。但有願意動腦子的人細細一想,就馬上想起來從學習會上聽來的東西:「放屁,工作組讀的書上,毛主席說,身邊躺著一個什麼曉夫,他睡不著,這不是說心裡的事情嗎?」

對達瑟這種說法,喇嘛江村貢布也大搖其頭,他說:「要是書都無人關心,那還有什麼有處呢?」

達瑟反駁:「這是科學,而不是……不是……形而上學!」

大家又都嘆氣,這個人真是讀書讀傻了,專揀自己不懂的話說。

達瑟更加認真了:「我讀我的書,發我的呆,關別人什麼事!」

說完,他便離開人群往樹林里走。

我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後。

走了一段,他回過頭來,臉上現出很煩亂的神情,對我狠狠地揮手:「去!去!」

我只是咧著嘴,對他一個勁地傻笑。我想,我是在儘力模仿他平常那獃頭獃腦的傻笑。但他只是漠然看著我,看了一陣,就轉身走開了。

等他走出一段,那些矮樹叢就要遮住他的身影時,我又跟了上去。當那些矮樹完全把他瘦長的身影遮沒時,我就完全直起腰來,快步跟了上去。

我想:「這傢伙真是一個獃子。」

就在我這麼備著的時候,我卻從一叢矮樹旁栽進了另一叢灌木中間。掙扎的結果,我的腦袋,連帶著整個上半身,更深地陷入到密集的樹叢,一隻腳連帶著下半身卻讓一個繩套吊在了半空。

我不敢睜開眼睛,不然,不等斷氣,雙眼就要叫那些亂七八糟的樹枝給刺瞎了。

「哈!」

我聽見了一個得意的聲音。

「哈,哈哈!」

達瑟一把就把我從灌木叢里拉出來。我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見他俯身向我,說:「這個繩套最多只能對付野雞與兔子,想不到套住了這麼一個大傢伙!」

他把套在我腿上的活扣解開,但我被灌木劃傷的臉,火辣辣的痛。即使這樣,我也不想哭,但淚水卻一點也不爭氣,嘩嘩地流出了眼眶。這使我更加羞愧難當。

於是,我乾脆放聲哭了起來。

達瑟看一個孩子這麼傷心地哭泣,馬上就手腳無措了,他說:「哭什麼呢?哭什麼呢?我又不是婆娘,你一哭我就可以掏出奶子來哄你。」

我一個跟頭就從地上翻了起來,擦去淚水,鄭重宣布自己是大孩子,不是還要扎在女人懷裡吃奶的小東西了。

「是的,是的,要是你是一個小東西,」達瑟蹲在了我的面前,把掛著繩套的樹枝拉下來,又一鬆手,野薔薇強勁的枝條「唿」一聲就彈回去了,「看看,你要真還是一個小東西,套子就把你高高掛在樹上了。」

他拍拍我的屁股:「好了,你不是小東西,但還是一個小傢伙!起來吧。」

我就從地上爬起來了。

這時,達戈也出現了。

達瑟說:「你不是說要下地去幫忙嗎?」

「我眼皮子跳,想是套子里上東西了。這不,」達戈拍了拍我的屁股,「真有東西上我的套子了。」

天哪,屁股被這人拍打的感覺是多麼愜意啊!在機村,這個傢伙是所有孩子心目中最神氣的男人。潛行在林子里的所有動物,只要他願意,就能手到擒來。更何況,胸脯高高的美嗓子色嫫還是他的女友。現在,他那麼親熱地拍打著我的屁股。一股熱氣從他的掌心,躥到我的屁股上,又從那裡直躥到心窩,之後,還要一路向上,差點把我的天靈蓋都頂開了!

這股熱氣,差點又把我的眼淚給頂了出來。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達瑟已經不在了。這就像是傳說中林子中一些神奇的野獸一樣。它們想在的時候,就在那裡。想不在那裡,只要腦子裡動一下念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達瑟?」

達戈笑著說:「走了。」

我還想再問,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了:「小傢伙,你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我想看看達瑟的書。」既然他那麼親昵地拍過我的屁股,我就用不著那麼敬畏他了。

達戈就喊:「達瑟。」

達瑟從他的樹屋上下來,又站在了我的眼前。

達戈說:「又來了一個想看書的獃子。」

「我想看看你的書。」

一提到書,這個跟屁蟲臉上現出的可不是蟲子的表情,他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臉上的神情也莊重起來,我有點害怕了:「要是你不想……」

「媽的,你的臉劃成這個樣子,我們來治一治你的臉吧。」

他牽著我的手,在草叢裡尋摸一陣,就找到一種草藥。灌木叢里到處都有機村人從來沒有命名過的這種草。這種草莖稈柔軟透明,採下來輕輕一擠,便有乳白稠釅的漿汁從指縫間冒出來。達瑟嘴裡輕輕地噓著氣,把這些乳漿塗在了我的傷口上,臉上火辣辣的感覺立即消失,一股清涼在臉上舒服地瀰漫開來。

我知道,我已經是他的朋友了。我臉上沁涼,心裡卻暖洋洋的,這就是有了一個大朋友的感覺吧。這種感覺弄得我像是要暈過去了一樣。我傻笑著,轉動著身子,周圍的樹林,頭上的天空就在四周旋轉起來了。

然後,我聽見他對我說:「來。」

他伸出手來了嗎?

就在那個村邊渾圓的小山丘,那個靠近村子背後白樺與椴樹和楓樹的混雜林邊那個小山丘頂行走的時候,我還摔了好幾跤。每次摔倒,我都沒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身子下面的草地的柔軟與陽光的熱量,努力把臉仰起來向達瑟傻笑。

我最後的一跤摔在翻過小丘部,山腳下的村子從視線里消失的時候。

這次,達瑟真的伸出手來了。他站在一株大樹下,仰起臉來,看著巨大的樹冠,說:「到了。」

他把我背在背上,爬上了他的樹屋。

在離地十多米高的地方,他在大樹粗大的枝椏上搭上了厚實的地板。上面,是杉樹皮蓋的頂。地板和頂棚之間,是編織緊密的樹籬。樹籬後面,是油布蒙著的木箱。我的眼睛看著那些木箱,再看看他,分明是問:「書?」

他點點頭,說:「對,書。」

使我深深失望的是,他沒有慷慨地打開那十幾隻木箱中的任何一隻,他只是從一塊油布下面抽出一本又厚又大的書來。

「《百科全書》。」他說。

我撫摸著那本書細布蒙出來的棕色封面和上面黯淡的金字:「《百科全書》。」

這樣神聖的事物名字必得用我還不熟練的漢語來念,所以,我學舌學得相當拗口。這樣的拗口更增加了我第一次面對一本《百科全書》時新奇與神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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