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在鎮上,達瑟拿著牛皮紙信封,走進公社寬敞的院子時,正碰到一個人從裡面出來。兩人在並不寬大的院門裡錯身而過,他們的肩膀撞在了一起。那個人一身舊軍裝,個子不高,眼睛炯炯有神。達瑟一臉木然,沒有反應。那個人很燦爛地對他笑了一下。

在文書那裡辦了戶口遷移,又拿了一張印著大紅公章的介紹信,文書伸出手來,說:「祝賀你,以後我們都是同志了。」

達瑟就跟他握了握手。這是達瑟第一次跟人握手。機村的人天天見面,用不著這麼鄭重的禮儀。好久不見的人,才互相碰一碰額頭。但達瑟握手時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就像他是一個天天跟人握手的領導一樣。

憑著這張介紹信,達瑟住進了鎮上的旅館。

旅館的房間在樓上。樓下,泥地上擺著十幾張油漆過的飯桌。下午時分,陽光斜射進來,把一個空間分成陰陽兩半,不大的飯館顯得空空蕩蕩。達瑟坐下來,給自已要了兩種牛肉,他不能要米飯。他還處在從農民到國家幹部的過渡階段,手上沒有可以在飯館隨便吃飯的糧票。

他要了兩種牛肉:一份粉蒸的,一份紅燒。端著牛肉往刺眼陽光照射不到的桌子去。走到蔭涼處,被陽光刺得發花的眼睛暫時什麼都看不見了。暗影里一個人笑了,說:「嗬,沒有糧票,就揀有糧的菜買。」

鄉下的農民進城,進飯館都點這兩樣菜。因為蒸的牛肉里拌了麵粉,紅燒的牛肉里有多半的土豆。

達瑟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先看到暗影里的桌子,然後看到桌子對面的人。那人面前擺得菜是菜,酒是酒,飯是飯。

那人說:「我們已經見過面了。」

兩個人剛在公社只開了半扇的院門前撞了一下肩膀。

那人拍了拍桌子,聲音在空蕩蕩的飯堂里顯得很響亮。—他又要了一大碗飯,和二兩燒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請你酒和飯吧。」

這人舉起了酒杯,說:「來,認識一下。我叫華爾丹,我的老家在惹覺。你就叫我惹覺·華爾丹吧。」

達瑟差點給酒嗆住了。好在他手快,把一塊熱菜很快送進嘴裡,咽下去,才把正要猛烈噴發出來的咳嗽壓下去了。達瑟拍拍胸膛,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對著這個把自己介紹得這麼鄭重其事的傢伙笑了。

他說:「惹覺?」

對方點頭,說:「對。」

「華爾丹?」

「惹覺·華爾丹。」

達瑟又喝了一口酒,酒勁那麼猛烈地上沖,他的頭就有些大,說:「你的老家在惹覺,到這裡來幹什麼?來當幹部嗎?」

那人炯炯有神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迷茫,說:「不,不。」達瑟又喝了一口酒。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三口就喝完了二兩燒酒,酒勁上到腦袋,有東西很歡快地在腦袋裡旋轉起來。達瑟笑了:「你騙我。我們村裡的年輕人,都想當解放軍呢,當過解軍就不用再當連糧票都沒資格有的鄉下人了。」

這是達瑟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然後,他趴在桌子上,看華爾丹坐在桌子對面滔滔不絕地說話,看他把一條精瘦的黑狗喚起來,對著達瑟把狗嘴掰開。達瑟腦袋嗡嗡作響。隱約知道這是叫他相一相這條獵狗。相馬看牙,相狗看的是舌頭。但他沒有看清楚舌頭。黑狗剛把舌頭伸出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公社文書把他從旅館床上搖醒,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公社所在地沒有班車。很多運木頭的卡車來來去去,大家出門總是搭乘這些卡車。文書幫他找到了一輛順風車。他起來,昏昏沉沉下樓,文書跟在後面喋喋不休:「你這個小同志,高興了喝一點是可以的,這事也確實值得髙興,但喝這麼多,我就要進行同志式的批評了。」

達瑟還有些噁心,嘔了一下:「呃。」

卡車搖晃出去十多公里了,司機說:「喂,沒有哪個搭車的不討好老子的,你這人是傻的嗎?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達瑟卻在自己出神,說:「那條獵犬叫,叫追風嗎?」

「你他媽的說什麼?」

「我想起來了,那條獵犬是叫追風。」

「誰?」

「那個把我灌醉的人,他叫惹覺·華爾丹。」車窗外,一些美麗風景飛掠而過,一些更闊大的風景又迎面撲來。達瑟一下變得神清氣爽,笑著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本來沒好氣的司機也跟著笑起來,自己掏出一支香煙來點上。

達瑟有些貪婪地聞了聞煙草散發出來的芳香,說:「我也想抽一支。」

司機認真看了看他:「我他媽看你不像是開玩笑,搭順風車還要抽老子的煙?知道嗎,該你給老子敬煙!」司機把一支煙戳到他嘴裡,「不過,這你小蠻子他媽的看起來有點好玩。」司機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真的,你小子他媽的有點意思!」

達瑟笑笑,要過火柴,把煙點上,很快就陷人到自己心事里去了。

這是一九六三年。從機村歷史上說來,私生子格拉已經死了。那場大火還沒有起來。大火之後的伐木場還沒有建立。就是這一年,達瑟發達了的叔叔一個電話就把達瑟從機村招走了。機村人再說起這個人,也就是一個叫做達瑟的名字了。解放後,差不多每一年都有人離開機村,去學習,去當幹部,當工人,當解放軍,但他們不管去到多遠的地方,就是去了北京,住在離毛主席最近的地方,都要回來看看,一來了卻自己思鄉的心愿,二來這也是光耀門庭的事情啊。

但是,達瑟一去就不再回來了,這就像他的叔叔一樣,只是在偶爾有人提起時,他家裡人才會說起一點他的消息。

「達瑟跟他叔叔一樣走了就不再回家了。」

「他在學校里讀書。」

「別人家讀書的孩子不是都回來了嗎?」

「他不是跟老師讀書,他叔叔來信說,學校里有一個大房子里,裡面全是書,他老是讀不完那些書。」

他的母親流淚了:「我可憐的孩子,他想讀完那些書,可他的腦子不好使,他怎麼讀得完那麼多書啊!」

「沒準這孩子將來比他叔叔當的官還要大呢。」

「我的孩子我知道,他那樣子能有什麼出息?我怕那些書把他弄傻了。」

「那他叔叔呢?那時人們都小看他,現在不是當上大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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