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奶奶的葬禮,格拉沒有去參加。

自此以後,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囑咐,從村子裡隱身了一樣。只要他不想見村裡的人,村裡的人自然沒有人牽掛著他。他早出晚歸。一清早,他就出門了,潛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尋獵物,熟悉了獸蹤鳥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沒有一個過路的活物能夠倖免。

下好套子,他總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獵物中了機關。他看著獵物在死亡的圈套里拚命掙扎。一旦鑽進了套子,這樣的掙扎就顯得很徒然了,那隻能使脖子上的繩套勒得更緊,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臨。

每天,他都在林中進行這無聲地獵殺。

他甚至想,這樣不停手地殺下去,要不了多久,這些林子里,就不會再有活物了。但他從春天殺到夏天,又從夏天殺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沒有減少的跡象。隨著他對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覺得可供獵殺的野物是越來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獵殺,刺激了野物們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便能聽到這裡那裡,都有野物們的動靜。一隻野兔正在奔跑,三隻松雞在土裡刨食,一隻貓頭鷹蹲在樹枝上夢囈。而他,每天只要一隻獵物就夠了。

每天。他來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來。對他這樣一個熟練的獵手來說,白天還十分漫長。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產生沒有。有隻鷂子的窩被風吹歪了,有窩冬眠的熊,洞口偽裝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一些東西,幫忙掩藏起來。太陽出來,草地上的霜化開。他就會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著。等待的時候,他故意把腦子停下來,騰空了,不去想別的事情。太陽把草地曬得暖和了,他就會倒在草地上睡過去。睡過去的時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夢,果然,他就不做夢。

這些都是額席江奶奶臨走的時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囑咐的事情,他都照著去做,而且,都不費什麼勁都做到了。

他想,既然人們把人死說成上天,那他相信,上了天的奶奶並沒有走遠,就在天上的某個地方關照著他。但他看看天空,卻只看見天空深深的藍,看見風驅趕著雲,一會兒從東邊飄到西邊,一會兒,又從南邊飄到北邊。

這天,他又去看望那頭鹿。那頭鹿被一個大人下的套子夾傷了雙腿。格拉把那個獵人的套子毀掉,救下了那頭鹿。開始,他去看它的時候,它會害怕地跑開一段,又回過頭來向他張望。但後來,人和鹿的距離一天天靠近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出去,那頭鹿也沒有跑開。

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著,顯出天空和天空中的雲影,他再走近一些,就從鹿眼中看見了自己。一個蓬頭垢面的、眼神機警的野人。

鹿子溫暖的舌頭伸出來,舔著他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貫通了他全身,他說:「鹿啊,沒有人做我的朋友,你就做我的朋友吧。」

從此,他就有一頭鹿做朋友了。

他帶去鹽給鹿抹在嘴唇上,鹿很喜歡,他帶去酥油,塗抹在鹿被套子勒出的傷口上,鹿也很喜歡。鹿一喜歡,就伸出舌頭,舔他的手、他的臉,他也十分喜歡。喜歡那種幸福一般的暖流,從頭到腳,把他貫穿。

這期間,桑丹又懷上了一個孩子,後來,她消失了幾天。當她滿臉蒼白再出現時,肚子里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但格拉每天的獵物,很快就把母親滋養過來了。不到一個月,她的頭髮又有了光澤,臉上又有了紅潤,只是,他沒有辦法再讓母親眼睛裡的光亮匯聚起來,使她對世上的事情表示特別的關注了。

格拉對母親說:「桑丹啊,你的眼神要這樣就這樣吧。奶奶臨走的時候說,」說到這裡,他看見桑丹歪起了頭,好像在思索什麼,眼神也好像要匯聚起來了,但這只是片刻工夫,母親臉上又顯出茫然而又空洞的笑容,「奶奶臨走的時候說,要是你不這樣,也許你是整個機村心裡最苦的人。」

母親還是那樣沒心沒肺地笑著。

不知不覺間,奶奶和兔子就走了一年了。

又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正像奶奶對他預言的一樣,勒爾金措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天,奶奶在坐化之前對他說:「等到他們生下新的孩子,就會忘記對你的仇恨了。」

從這天起,格拉增加了獵物數量。每天夜晚,等天黑盡了,人們關上了朝向廣場的沉重的木門。他才悄悄地潛回村子,把一隻獵物掛在恩波家門口。有時,那幢透出一點昏黃光亮的屋子安安靜靜。有時,那個屋子裡會傳出嬰兒啼哭的聲音。這時,格拉就會在恩波家院子的樹籬邊多站上一會兒。這聲音很像林子里總在懸崖覓食的青羊幼羔的叫聲,也很像兔子小時候的哭聲。

回到家裡,格拉會對母親說:「奇怪,兔子降生時,我才是四歲大的孩子。這麼大的小孩是記不住事情的。」

桑丹說:「是啊。」

格拉又說:「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反正我覺得我是記住了。」

桑丹眼裡顯出憐愛的神情,叫一聲:「格拉。」

「我的好阿媽,你還認得我就已經很不錯了。」格拉很老氣地說。

桑丹就格格地笑了。就像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

春暖花開的時候,生產了一個女兒的勒爾金措又下地勞動了。她和恩波這對曾經顯得像陌生人一樣的夫妻,現在又恩愛如初——比起新婚時節,這對夫妻的恩愛中還加進了一種深深的憐惜。在機村,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猜忌構成了生活的主調。所以,這對夫妻這種顯得過分的恩愛使他們成為了異類。但他們已經下定決心要不管不顧地過好自己的日子了。

有傳言說,是前喇嘛,他們的江村貢布舅舅,運用法力,在他們身上下了一個凡人看不見的罩子,把他們和這個時代隔離開,從此,他們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有嗅覺靈敏的人,感到了這種說法的惡毒。生活在罩子里就幸福,否則就不幸福,這就是對社會主義的惡毒攻擊。但是,傳言的特性就是,人人都聽到過這種說法,人人都轉述過這種說法,但誰都不知道那個始作俑者是誰。傳言依然被人們津津樂道地傳布著。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的嘴上,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的心裡。

這就是機村的現實,所有被貼上封建迷信的東西,都從形式上被消除了。寺廟,還有家庭的佛堂關閉了,上香,祈禱,經文的誦讀,被嚴令禁止。宗教性的裝飾被剷除。老歌填上歡樂的新詞,人們不會歌唱,也就停止了歌唱。但在底下,在人們意識深處,起作用的還是那些蒙昧時代流傳下來的東西。文明本是無往不勝的。但在機村這裡,自以為是的文明洪水一一樣,從生活的表面滔滔流淌,底下的東西仍然在底下,規定著下層的水流。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表面氣勢很大地喧嘩,下面卻沉默著自行其是。

聽到那個關於罩子的傳說,格拉感到高興。他想既然他們關在罩子里,既然罩子里就是一個自足的世界,既然罩子外面的事情與他們無關,那麼,他的出現也就不會刺激到恩波與勒爾金措了。

也許,就像奶奶說的一樣,當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孩子,以前的事情,就應該被忘記了。

奶奶的預言很多都應驗了。

那個罩子,再加上奶奶的預言,使格拉覺得自己去見恩波的時機成熟了。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野獸,不應該再每天都呆在森林裡了。他的頭頂上也有一個更大的罩子。這是機村人集體的仇恨。奶奶說了,只要從恩波那裡打開一道縫隙,這個罩子就可以打開了。

這時候,大地回春,四野已經一派新綠。地里都播上了青稞、小麥和豌豆。黑土地潮濕鬆軟,等待著翠綠的新苗破土而出。太陽一出來,把土地照得暖烘烘的,黑土地醉人的略帶甘甜的氣味混合著水汽升騰起來。男人們還在為遙遠的萬歲宮砍伐樹木。漂亮的白樺木一棵棵被放倒,每棵都只取最筆直漂亮的一段。男人們把這些木頭抬到公路邊,等待汽車進山,把他們砍下的木頭拉到比他們所有人去過的地方還要遙遠的大山的外邊。

他們已經差不多砍去整整一面山坡的樹木了,但汽車還不斷開來,他們已經不去想像那萬歲宮是一個多麼巨大的宮殿了。有機村以來,所有砍去的樹木都趕不上為那個萬歲宮所砍去的樹木。開初,索波那樣的跟時代合拍的人總是充滿深情去想像。但樹越砍越多,他們也就失去想像的能力了。

格拉設計了很久他重新在機村的白晝現身的時機,最後,決定是在有汽車來裝載木頭的時候。機村人看到汽車已經不再驚喜不已了。但汽車每次來,村裡的人還是會聚集起來。不是想看汽車,而是不看汽車又有什麼好看呢。

這天,他看到兩輛卡車順著公路開來了。男人們把木頭一段段抬上車,他就從山林里出來了。他裝作順便路過的樣子,等待機村的人們發現他。第一次,從高高的路基上跳下來,吹著口哨從人群邊上走過。但人們沒有發出驚呼。不是沒有人看見他,但人家只是抬了抬眼睛,又一臉漠然地把目光轉到別處去了。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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