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公路修通以後,上面的領導再來機村,就坐著吉普車了。

領導在機村毀林開荒的現場開了會。領導表揚了機村人的苦幹精神,同時也指出,這麼好的樹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燒了之,太浪費了。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需要這些樹木。公路修通了,這些樹木可以運到山外為社會主義的雄偉大廈添磚加瓦。機村的男人們因此又多了一項沉重的勞動。他們把一段段的樹木抬到公路邊上,等待汽車來把這些沉重的木頭運走。這是機村人八輩子都沒有夢見過的勞動方式。現在,他們沉悶的嗓子哼著新學會的號子,來協調步伐,汗流滿面,把木頭抬到可以坐上汽車運往山外的地方。

看來,有些悲觀的論調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機村人還是用雙腳走路,而且因為汽車的開通而擔負起這從未有過的勞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還沒有什麼,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長出來的。但腳上穿的牛皮靴子,在這極端負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費了很多倍,這個損失可沒有人來幫他們補償。

桑丹的眼睛更混濁了。她一個人總是坐在那裡絮絮叨叨。但沒有人聽得出她到底在說些什麼。連格拉也不知道。這天,格拉看見太陽出來了,便出來坐在羊皮褥子上曬太陽。他身上的氣力在一點點恢複。但他心裡卻像一座空空蕩蕩的老房子一樣。要是心裡不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身體恢複還會更快一點。他還是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一下。連額席江奶奶帶著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沒有發現。

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

額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額頭,說,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卻感到那雙皺巴巴手上的皮膚像紙一樣沙沙作響。

兔子又叫了一聲格拉哥哥。

格拉才抬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他沒有料想中的激動。他看見兔子脖子上纏著的白色繃帶已油乎乎地很髒了。他懶懶地露出一點笑容,說:「你的繃帶髒了。」

兔子眼裡卻湧上了淚花:「格拉哥哥受苦了,我知道不是你。」

格拉淡淡地說:「你把這話告訴你家裡人就可以了,現在,你奶奶也聽見你說的這話了。我曉得不是我扔的。」

兔子說:「我曉得你愛我。」

格拉眼裡也有了些淚花:「但是那些人他們不準,你家裡也一樣,他們也不準。」

說完這句話,格拉長吐了一口氣,真正平靜下來了。

要是這病好不了,真要死去的話,他也把該說的話對最該說的那個人說出來了。

額席江手上皺巴巴的皮膚沙沙作響,又放在了他的額頭上:「可憐的孩子,你什麼都懂。」她沒有說他們一家人誰都不會怪罪於他,將來,他和兔子還是好朋友,而是順著他的口氣說,「乖孩子,你也會懂得孩子的媽媽與爸爸的苦處的。」

而桑丹還在一邊絮絮叨叨。

兔子問奶奶:「格拉的阿媽在說什麼?」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她說,都說新社會是好世道了,但人們吃穿都沒變,要於的活卻越來越多。」

桑丹看看額席江奶奶,眼裡好像帶上了一點會心的笑意,讓人覺得是她對別人的破譯表示同意。然後,她又自顧自地飛快地翻動著嘴唇自說自話了。

額席江點頭說:「我想我懂得她說的。她說,都說過去的社會是把人分上等下等的,怎麼今天也有人什麼不幹,修了這麼寬的馬路,坐著汽車來來去去,比過去的大人物騎在馬上還要威風八面?」

格拉冷冷地說:「好了,你們回你們自己家裡去吧。她的那些話都是胡說八道。」

額席江又稱讚了格拉一句,隨即,她眼裡露出驚慌的神情,說:「兔子,格拉說得對,我們該回去了,大人們回來,看見我們在這裡,又要怪罪我們兩個了。」話音未落,她就拉著孫子的手,起身離開了。格拉看見兔子步子踉蹌地跟著奶奶走,一邊不斷回頭,一臉委屈與不解的表情。

這是格拉最後一眼看見兔子。以後,再回想起來,眼前就會看見那張頻頻回顧的蒼白小臉,和脖子上臟污的繃帶。這揮之不去的回想總讓他痛徹心脾。

而在當時,格拉覺得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經了結了。

村裡人又看到他四處晃蕩了。他在山上的林邊安上套子,弄一些野兔啊、山雞啊回去煮了,給母親解饞。他對眼神混濁、絮叨不止的母親大聲說:「看兒子也可以給你弄肉回來吃了!」桑丹用混濁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眼,手裡拿著大塊的肉,又露出了沒心沒肺的笑容。

「以後,再有人送肉給你,都不能要了。」格拉大聲喊道,「再有人送肉來,你就告訴他不要再送了,你的兒子長大了!」

桑丹把肉塞進口裡,貪婪地咀嚼。

格拉又喊:「你記住了!」

桑丹停住了咀嚼,好像在努力思索兒子這些話的真正意義,但好像什麼都沒有想明白,就又貪饞地吃了起來。

格拉並沒有著急,看著這種情景,他有些悲哀,但他這樣的人,不可能再因為一點悲傷的事情而憤怒了。照樣上山獵取他有能力獵取的小獵物。在山上遇見恩波是在一個中午,在村裡人伐木開荒的附近的樹林里。那裡,有一塊小小的林間草地。在那塊林地中間,常有一群褐馬雞出沒,格拉注意那裡已經很久了。這天,他準備到這塊林間草地野雞出沒的灌木叢小徑中下兩個套子。但沒想到,他會在那裡看見了恩波。中午時分。直射的太陽把林間草地上軟綿綿的枯草照出金屬般的光亮。他正彎腰下套子的時候,聽見大野獸一樣沉重的腳步響了過來。

他仍彎腰在灌木叢中,但身上的肌肉與神經都繃緊了。

一進入山林,他自己也像是一隻機警敏捷的野獸。然後,他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原來是一個人,原來是恩波。

這個被抬木頭的重活弄得疲憊不堪的前和尚,一下就躺倒在草地上。有好長時間,這個把身子癱在草地上的男人一動不動,很久才又發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然後,他坐起身來,晃動著右邊那隻還不習慣木頭沉重分量的肩膀。他在溫暖的陽光下,脫去一件外套,再脫襯衣時,發現襯衣和肩上的傷口粘結在一起了。

這個男人嘴裡噝噝地倒吸著涼氣,一點點把襯衣從傷口上揭下來。最後,他有些生氣了,悶著嗓子哼哼了一聲,把襯衣從肩上扯了下來。格拉看到了他的光頭上滲出的汗水,因此感到了他的疼痛。他仰起臉,對著天空露出了對命運不解並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要是上天真的有眼,看見這樣的神情,也不會不動惻隱之心。

但人們說得對,就算天上真有神靈,也移座到別的土地與人民頭頂的天空中去了。

格拉從灌木叢中直起身來,朝恩波走去,目光落在恩波正滲出膿血的肩頭上。

看清了來人,恩波臉上吃驚的神情消失了。

他有些木然地看著格拉朝他走來。格拉對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尷尬、很難看、很艱難。恩波也要回應一個笑容,但他還沒有笑出來,就把笑容硬生生地收回去了。

這一來,格拉已經到嘴邊的問候的話也硬邦邦地哽在喉頭,吐不出來,也咽不回去了。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對視著,臉上表情僵硬,眼裡的神情卻千變萬化:自責,憤怒,同情,哀怨,委屈,無奈,憐憫和追問交替出現,相互包含。

身子四周,披覆著深綠針葉的杉樹聳立四周,陽光落在草地上,蒸發著水分的枯草發出細密聲響。

恩波終於吃不住這種眼光了。他別開臉,飛快地穿好衣裳,飛快穿過草地,有些跌跌撞撞的身影就消失在樹林中了。

格拉覺得自己要流淚了。他向著天空仰起臉,在這個他媽的冷酷無比的世道里流淚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那一圈用高大的杉樹樹冠鑲邊的天空中,有些稀薄的、被高天上的冷風撕扯和驅趕的很細碎的雲彩飛過。格拉的淚水慢慢流回去了,你他媽的真有意思,眼淚說來就來了。格拉又走回灌木叢中,從浮土上看到馬雞在自己的小徑上走過時留下的印跡。他一下一下伸縮著頸項,臉上做出很莊重的神情,模仿著馬雞在林中悠閑踱步時特別的姿態,手上卻一直忙活著,在正好是馬雞那一伸一縮的腦袋的高度上安好了柔軟的繩套。這時他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一樣,低沉地哼哼一聲,翻倒在地上。這是馬雞中了圈套的樣子。他倒在地上,上半身微微抬起,頭被假想中的繩套吊在樹上,雙腿猛烈蹬踢,雙手像鳥翅一樣痙攣般地猛烈撲扇。

最後,他很悲戚地在喉嚨深處哼哼了一聲,一翻眼白,身子僵住,死去了。他媽的,那隻即將上套的馬雞和那些已經上套的馬雞,就是這樣掙扎著死去的。格拉躺在地上,用手撫摸著自己的頸項,好像那個地方真的被繩套勒住了一樣。他躺在地上,瘋狂地笑了,一直笑到真像被繩套勒住了脖子一樣喘不上氣來了,直到笑得淚流滿面,他媽的,笑出來的眼淚不算是對這個冷酷的世界的乞求與哀告。

恩波沒有走遠,聽到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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