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雪整整下了一個晚上。

厚厚的雪被把整個機村悄悄地覆蓋了。這個夜晚因此顯得十分溫暖。這個夜晚因此一點也不像要出什麼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

格拉很久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對即將到來的禍事沒有絲毫的預感。甚至當太陽升起來,雪地上反射的乾淨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還安詳而香甜地睡著。

把格拉驚醒過來的是小學校的鐘聲。

噹噹的鐘聲在這個雪後的早晨,在這個光線明亮、空氣清新、四野在陽光下銀光閃閃的早上顯得那麼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驚嚇,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

屋裡的光線是這麼明亮,亮得連火塘里的火苗都隱身不見了,只聽見它們伸展抖動、吞咽空氣的嚯嚯聲音。

機村人把這聲音叫做火苗的笑聲。火塘充分燃燒,火苗發出低嗓門的男人一樣的笑聲,從來都是一個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門外,把臉埋在乾淨的雪裡。當他看見自己的臉在雪地上留下了那麼臟污的印子時,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臉、脖子和手上使勁搓揉。捧起來,是潔白滋潤的雪,雪在他肌膚上融化,變成臟污的水滴落在地上。

當鐘聲再次響起,格拉從雪地上直起腰來,那張臉已經十分的容光煥發了。格拉高興時總有些饒舌。他說:「奇怪,小學校已經放假了,誰還在敲鐘啊。」

聽到鐘聲,從圍繞著廣場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來一個個腦袋,對著廣場的一道道門也吱吱扭扭地打開了。

人們看到,是民兵排長索波在敲鐘。

格拉想都沒想,舌頭就在口腔里轉動了:「奇怪,能當民兵排長就能當小學老師了。」

索波看村裡人都被驚動了,便被村裡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擁著走到廣場中央,口裡噴著白煙,向村裡人宣布一個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車就要進村了!索波喊一聲:「好消息,公社來了電話,汽車今天就要來了!」

孩子們歡呼著,簇擁著民兵排長向村口跑去。

當然,這群孩子中不會有格拉和兔子。

剩下的人們行動遲緩一點,但不到半個鐘頭,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裡原來是座煨桑的祭台,因為擋住了汽車進村的路,被平掉了。潔白的雪在人們的腳底咕咕作響,在陽光下開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靜,某一棵樹上厚厚的雪被陽光曬開了,嘩啦一聲散開,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順著河谷蜿蜒著,靜靜地躺在雪被下面。人們靜靜地袖手站立,腳下融化的雪浸濕了靴底,還是一動不動。

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里,一條條小路黝黑的身影開始一段段現身。那條公路也很快顯出身來,公路邊的溪水也因為融雪水的匯入而顯得混濁了。

人們就這樣站到了中午,還沒有見到汽車的影子。

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憂傷地說:「格拉哥哥,汽車不會來了吧。」

「不來就不來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裝出大男人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

「我擔心汽車不來。」兔子說。

「為什麼?」

兔子說:「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擔心。」

格拉像個大男人一樣,逼著嗓子嘎嘎地笑了:「不來就不來吧,你等著瞧吧,來了,跟你,跟我,都不會有什麼好處。」

兔子沒有說話。

「你以為汽車會拉不要錢的棒糖,不要錢的錢來啊?」

然後,兩個人就分手回家了。這是格拉在兔子受傷前見的最後一面。事情過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這一天兩個人分手的情形,都發現自己對接下來發生的嚴重事件毫無預感。中午時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氣中充滿了新鮮的水的氣味,陽光也不再那麼刺眼。兔子走開幾步,又返身回來,叮囑格拉:「要是汽車來了,我沒有聽到,你要來叫我啊。」

格拉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說:「快回家去吧,我記住就是了。」說完,就徑直回家了。回到家裡,才發現桑丹緋紅著臉,一雙眼睛亮亮的,鬆軟的身子透著慵倦坐在火塘邊上。這對格拉來說,並不是一個陌生的情形,又有一個男人到家裡來拜訪過了。格拉心裡罵了一聲,臉卻像大男人一樣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來。「你沒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車嗎?」

桑丹吃吃地笑了,嬌氣說:「你們不是什麼都沒等到嗎?」

格拉有些噁心地想到,這嬌氣的笑聲,是獻給那個男人柔情的餘緒與尾聲。但他口裡也只是淡淡地說:「我餓了。」

桑丹這回的動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樣變出一塊新鮮的肉來,她嘴裡快樂地哼哼著,用刀把肉片薄,灑上鹽,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咽地連吃了三大塊,桑丹看著他一口口把肉撕開,嚼碎,咽下,那對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變成了對待兒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兒子吃飽了,她自己才吃起來。格拉看著母親的眼光里,充滿了一種憐憫的味道,母親也帶著一種有點悲憫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兒子。這,也差不多就是一種類似於幸福的感覺了。

格拉聽見自己笑出聲來。

母親把額頭緊緊抵在兒子的額頭上,也笑出聲來。

兩個人的笑聲都動聽,都帶著沒心沒肺的苦中作樂的味道。

格拉突然感覺到自己特別想問母親是誰,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送來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著。這時,母親說話了:「兒子,還想吃更多的鹿肉嗎?」

「要過年了,我想。」

「那我們要過一個有很多鹿肉的年了。」

母親告訴他,有一個人打了一隻鹿,藏在村後山上,總被黃昏的太陽照得更加猩紅的巨大岩石旁邊、一株熊做過窩的雲杉的樹洞里。格拉想,接下來,母親就該告訴他把鹿肉藏在樹洞里的那個人是誰了。但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把一條口袋、一根繩子、一把砍刀塞給他。格拉帶著隱隱的失望,出門上山去了。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頭望一望那塊突出在林木中間的赭紅色的巨大岩石。每當這個時候,那個疑問就會爬上心頭:那個男人是誰?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每當心頭浮上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頭便浮出一個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搖搖頭,把這個形象否決了。

他這樣搖頭有兩個意思,第一,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想這個問題,但現在卻老是想到這個問題,這成了他一個甜蜜的煩惱;第二,他真的不喜歡所有這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親。當他最後一次抬頭仰望時,那個巨大的紅色岩石已經就在眼前了。這其實是大半山上一個寬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這個雲杉林環繞的草地中央。機村沒有人知道這個台地是很多萬年前冰川運動所造成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塊紅色的岩石,是冰川從更高的山頂上運下來的。冰川變成洪水,湧向山下時,這塊石頭就被永遠像一個異類留在了此地。格拉當然也不知道這個。他只是在走上這個台地邊緣,看見這塊紅色岩石十分高大的矗立在眼前時,腦子裡想到了最後一個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格拉為自己這想法吃驚得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他又搖了搖頭,就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了。

草地上四布著水窪,格拉對著水窪中自己的臉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能夠隨時隨地把什麼不好的不應該的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是生活教給他的一個特殊的本領,正是這個本領使他能夠比較快樂地生存下去。

比起這個本領來,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別的樹就不是什麼大本事了。

樹洞里並沒有一整頭鹿,但兩條鹿腿,也足夠他和母親過一個很好的年了。兩條鹿腿裝進口袋,紮好袋口,用背繩系在背上,準備起身下山時,恩波的形象又來到了他的腦子裡。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時你在寺院里沒有還俗呢,再說,你也是村裡不會打獵的男人中的一個。」

說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

兩條鹿腿肉的分量對一個少年人來說,是太沉重了。他不斷坐下來休息。只要他一坐下來,脫離了背上的重負,恩波就又鑽到他腦海中來了。格拉說:「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來煩我了。我承認,我有點願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會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歡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再說了,你阿媽不會喜歡。」

「恩波先生,謝謝你,請你走開,求求你了,請你走開,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說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來休息,格拉都在心裡爭辯著。要不是他終於望見了村子,望見一個龐然的物體順著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著向村子裡移動,這種爭辯不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汽車!汽車真的來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東西太沉重了,使他無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個土台上休息了。這時,村子裡的人們已經聽到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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