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公路修通的時間一拖再拖,從當年十月國慶節,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凍的十二月,終於,在這一年的春節前,修通了。這個消息給正在準備過年的機村增加了一點節日前的喜慶氣氛。

廣場上,人們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東家向西家打聽想不想自己悄悄釀一點酒,機村缺糧,私下釀酒原則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關近了,要不要請喇嘛到家裡念一念平安經消災經什麼的,「雖然說新社會,破除封建迷信,但年還是舊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這些事情,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不要說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這麼議論一下,因為違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種很興奮的感覺了。冬天的太陽懶懶地照著,那麼一種氣氛正好傳達一種隱秘的興奮,一種類似偷情一樣的感覺。人們繼續三三五五紮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議論,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讓這個年過得不那麼平淡,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過得稍稍豐富一點的意思。而往往是這個時候,格拉家裡平常都向著廣場開著的門卻關閉了。平常總是顯得沒心沒肺的桑丹怕冷一樣蜷在牆角里,很瑟縮的樣子,一雙眼睛不時骨碌碌轉動著,驚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兒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說:「你不要看我,兒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頭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撥弄著火塘里的灰。格拉剛抬起頭來,她又說:「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門給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過年了,各家各戶都有好東西了。」

格拉從身後拉過一塊什麼東西,作為枕頭,蜷起腿,側著身子躺下了。睜眼瞪著火塘里抽動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餓暈了的感覺。其實,格拉並不餓,年底,生產隊剛分了糧食,村裡人不是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總要送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來。是廣場上一天濃過一天的過年的氣氛把這兩個孤苦的人,封在屋裡出不去了。

格拉看著抽動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時候,聽到母親桑丹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動了動身子,嘴裡夢囈一般發出了聲音:「阿媽。」

桑丹答應了。

格拉突然問:「我外公像什麼樣?」

桑丹一下緊張地綳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靜靜地蜷縮在火塘邊上。其實,格拉心裡已經吃了一驚,因為他一直不許自己去問母親這些問題。他好像一生下來就知道不能問母親這些問題,而且也知道,即便問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這些話就這樣從他嘴裡溜了出來。格拉又聽到自己問:「人家都說你背著一大口袋珍寶,是真的嗎?」

桑丹依然沒有回答。

但她從牆角那裡挪過來,坐下,把兒子頭下的破東西拿掉,讓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手指插進了格拉那一頭蓬亂的頭髮中間,輕輕地梳理,格拉剛剛清醒過來的意識又有些恍惚了。母親彎下身子,很溫軟的東西頂在他肩頭那裡,他知道,那是哺育過他的偉大乳房,當母親哆嗦的嘴唇落在他的臉頰上,大滴大滴的熱淚也落在他的臉上。

母親嗚咽著,像一頭帶著烘烘熱氣的母獸:「兒子,我的兒子。」

格拉沒有應聲,但他的眼角,也有大滴的熱淚流淌下來,一顆又一顆,落在地板上,竟然發出了啪噠啪噠的聲響。

這時,門咿呀一聲響了。一個人悄無氣息,像個影子一樣飄了進來。格拉知道,是他在村裡惟一的朋友兔子進來了。

格拉立即從母親懷裡掙出來,坐直了身體,說:「兔子弟弟,你來了。」

這一年來,長高了一些的兔子,額頭上還是蚯蚓一樣爬著藍色的脈管,聲音還是細細的,怯怯的:「格拉哥哥,下雪了。」

格拉轉臉就通過沒有掩上的門,看見了外面陰沉的天空,風中,有些細碎而不成樣子的雪花散亂地飛舞著。

格拉就像一個大人一樣說:「把門關上,兔子弟弟,這雪下不下來。只是風吹得煩人。」

兔子掩上門,席地坐下來,很從容的樣子。但一開口,又帶著小姑娘般的羞怯了:「格拉哥哥,你怎麼不出去玩了?」

格拉總要在兔子面前做一副大男子漢的樣子,他拍拍腦袋:「這些天,這裡面他媽的不舒服,休息幾天,等你們過完年,就好了。」

兔子說:「都說過年前汽車就要來了。」

「你聽誰說的。」

「誰都在說,」兔子也在有意無意模仿格拉學大人說話的樣子,「真煩人,人人都這麼說,想不聽都不行。」

那樣子惹得桑丹格格地笑了。格拉抬眼看看母親,桑丹像被噎住一樣,突然就把笑聲吞了回去。格拉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有點害怕自己了。他有點心痛母親,但又有些得意於母親對自己的這種敬畏。

「汽車來又怎麼樣?載著機村人進城吃酒席嗎?」自從那次流浪回來,格拉一開口說話,總會很容易就帶著一種憤怒的語氣。

兔子有些害怕了:「你為什麼生氣?」

「對不起,對不起,兔子弟弟,」格拉趕緊放緩了語氣,「汽車要來就來吧,兔子,我告訴你,汽車要是拉這些人進城,也不是去吃飯!去幹什麼——你不曉得,以後帶你出去走走,你就曉得了——他們開會,一天到晚開會!開完會遊行,然後,各自回家,吃飯,想都別想!」說到這裡,他。

氣憤的語調又出來了。

兔子說:「我不喜歡開會,人太多了,醫生說,我不能去人太多太鬧的地方,我的心臟不好。」

「可你還是忍不住要去人多的地方?」格拉語氣帶著譏誚的意味。

「我一個人會害怕,跟奶奶一起呆著也會害怕。醫生說,我這顆心可能會突然一下子就不跳了。」

兔子可憐巴巴地說。

「哦,兔子弟弟,我跟你說著玩的,你跟我不一樣,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去吧。只是不要讓他們欺負你。汪欽兄弟、兔嘴齊米那幾個壞蛋,還有那些跟著他們跑的傢伙,要是他們欺負你,我去收拾他們。那幾個傢伙還是害怕我的。」說到這裡,格拉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阿媽就是不想讓我跟你玩。」

「那你阿爸呢?」

「阿爸,還有奶奶說可以跟你玩。」

「還有你們家那個喇嘛呢?」

「阿媽找阿爸吵,舅爺什麼話都不說。舅爺不喜歡說話。」

格拉笑笑,沒有說話。

「奶奶和阿爸還說,過年時要請你們到我家來,阿爸說,他對不起你們。」

「但是你阿媽不幹。」

「阿媽是不高興,但阿爸說,不能什麼事都聽女人的。」兔子把嘴巴附在格拉耳朵上,「阿媽哭了,阿媽說,阿爸喜歡上你的阿媽了。」

格拉格格地笑了:「阿媽,兔子的阿爸喜歡上你了。」

聞聽此言,桑丹自己就像尋常那樣沒心沒肺地笑了,笑著笑著,她看著兩個孩子眼裡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後,她突然止住了笑聲,一隻手握成拳緊緊頂在嘴上,不再發出一點聲音了。

兔子說:「她不高興了。」

格拉說:「我倒是高興她知道不高興,我也高興你阿爸喜歡上了她。」

兔子說:「我不會告訴我阿媽。」

格拉說:「他媽的。」

兔子也學著說:「他媽的。」

格拉說:「你說粗口了。」

兔子很開心地格格笑著:「是,我說粗口了。」

格拉說:「這下,你的喇嘛舅爺,你的和尚老爹要不高興了。他們是識文斷字的人,他們不喜歡人說粗口。他媽的,要是他們曉得我教你說粗口,你就不要想再跟我玩了。」

「他媽的。」兔子又說。

「閉嘴吧,你他媽的。」

兔子可不願意閉嘴,不住聲地說: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越說越興奮,蒼白的臉腮泛起了紅暈,額頭上的藍色血脈高高鼓突起來。格拉覺得那藍色脈管再往高鼓就真要爆炸了。他害怕了。說:「不要說了。」

但他不聽,他的眼裡有什麼光芒燃燒起來了,眼珠慢慢定住不動了,可他還在一個勁地念叨,一邊念,還一邊笑,弄得自己都要喘不過氣來了。、格拉一躍而起,把這個著了魔一樣的兔子撲在身下,手緊緊地捂在他嘴上。他咬住了他的手指,一股鑽心疼痛使格拉渾身發顫,嘴裡噝噝吸著冷氣,但他一點也沒有鬆手。直到兔子不再發出吱吱晤晤的聲音,不再彈動他那雙細瘦的雙腿。格拉才長吐一口氣鬆開了雙手。

這時,桑丹驚叫了一聲,或者說,是剛剛驚叫出口,又把下半聲強收回去了。她圓睜著驚恐的雙眼,手捂在嘴上,渾身顫抖不已。

格拉這才看見,兔子躺在地上,雙腿緊緊蜷著,兩手攤開,嘴邊冒出些白色的泡泡,眼睛翻著眼白,昏過去了。

格拉俯下身來,搖晃他,拍打他,拍打他,搖晃他,親吻他,咒罵他:「兔子,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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