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格拉母子重返機村這一年,是機村歷史上最有名的年頭之一。

在機村人的口傳歷史中,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講述者把這一年稱為汽車年。但一般認為,還是叫做公路年更準確一些。因為這一年,從初春開始,一直都響著隆隆的開山炮聲。一條簡易公路就從地圖上稱為成阿公路的主線上分出一個小岔,一點點向機村延伸過來。直到冬天,才有卡車開了進來。如果要叫汽車年,從這條公路修通到後來基本廢棄的那些年頭,才合適叫做汽車年。

開山炮聲越逼近,機村人們就越激動,就像每一個人從此都會開上一部汽車代步,就像汽車一到,這個被宣稱已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人人都已經過上了幸福生活的時代就要真正到來了一樣。生產隊組織村裡人去築路工地上勞動。很多年輕人都穿上節日裝束,好像不是去勞動,而是去鄰近的城鎮街上閑逛一樣。

看來還得在這裡先講講機村的地理了。

和機村相鄰的城鎮有兩個。三十里外刷經寺鎮,屬於另外一個縣。統轄機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機村人常去的城鎮是刷經寺,不僅是因為近,還因為這個鎮子大,過去機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這個鎮的範圍內。一條順著大河的公路把這兩個地方連接起來,但機村去這兩個地方,都要順著流經機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匯處,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東南,去這兩個鎮子中的一個。

現在,那條順著大河的公路,分出一個岔,向機村一天天伸展過來。

開山炮聲隆隆作響,晴朗的天空下升起來一道道粗大的塵柱,村子裡的人、山上的動物,都會跑出來看那些塵柱升起又消散。特別是環抱著村莊的山上,每到這個時候,猴子、鹿、獐、野豬、岩羊,有時甚至還有熊和狼,聽到炮聲,都會從隱身的密林中出來,跑到樹林稀疏的山樑上,朝山下那頻頻作怪的地方張望。猴攀在樹頂抓耳撓腮,鹿在深草中伸長頸項,熊總是懶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聳的岩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機敏警覺的動物們都這樣好奇而興奮,人們的興奮也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因為,人們不斷地被告知,每一項新事物的到來,都是幸福生活到來的保證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時,人們被這樣告知過。第一輛膠輪大馬車停到村中廣場時,人們被這樣告知過。年輕的漢人老師坐著馬車來到村裡,村裡有了第一所小學校時,人們也被這樣告知過。第一根電話線拉到村裡,人們也被這樣告知過。電線很長,電話機卻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隊支部書記家裡,就像過去寺院里的菩薩一樣被供了起來,黑色的機器身上蓋上了一塊深紅色的絲絨,支部書記把電話搖把卸下來掛在身上,要用的時候,才插上去。電話裝上已經兩年多了。沒有哪個村民使用過這部電話。村民也沒有什麼消息要傳遞到那些有電話人的耳朵里。他們的消息都在沒有電話的人群里傳遞。電話偶然會響起一次。都是叫村幹部去公社開會。

這部電話只傳來過兩次不是開會的消息。一次,村小學老師家裡出了事,老師接了電話,就離開了差不多一個月,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後來聽說,是他在比刷經寺更大的城市裡當老師的母親自殺了。還有一次,電話里傳來消息,說是有台灣特務空降,機村能走動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到。總之,那台電話里並沒有傳來天國的福音,或者類似天堂的福音。

而公路修過來時,上面的宣傳和人們的感覺就像是從天上將要懸下來一道天梯一樣。

並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車到來的日子,並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車上迎風飛馳的美妙感覺。

格拉和恩波兩個人就對沉溺於美妙想像的人們嗤之以鼻。他們持這樣的態度,當然是出於他們個人都有過離開村莊遠行的經驗。現在,這兩個人因為這相同的立場而親近了很多。或者說,過去的芥蒂,因為相同的不樂觀的態度而徹底消除了。

恩波說:「汽車,汽車,就是現在老天開眼,給你生出一對翅膀來,沒有一紙證明,你也什麼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過更多地方,學著外面那些決定一個人可以去哪裡不能去哪裡的人的口吻說:「呃,我就不明白,這些傻乎乎的蠻子,有什麼必要四處走動,東張西望,既然什麼都看不明白,不知道這些蠻子還傻乎乎地東張西望看些什麼?」

兩個人這些玩世不恭的說法,惹得情緒高漲的眾人不高興了。但是,又沒有人能出來反駁他們。大隊長格桑旺堆出來制止,但是,這個人從來都不是機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現在當了大隊長,他也不是機村的重要人物。杌村的重要人物過去是工作組,現在是民兵排長索波。索波人年輕,純潔堅定,滿腦子新思想,不像大隊長和支部書記兩個上年紀的領導與村裡人有那麼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對格桑旺堆說:「大隊長,這兩個人滿口落後言辭,破壞大家修公路的決心,應該制止他們。」

格桑說:「他們就是嘴上說說,手上並沒偷懶。」

索波哼了一聲,自己走到恩波身邊。恩波正搬動一大塊石頭,索波說:「你站住。」

恩波沒有站住,抱著石頭慢慢挪動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邊,一鬆手,那塊岩石滾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滾得越來越快,一路撞折了許多樹木,還像犁一樣翻開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來。

索波說:「我跟你說話呢,你沒有聽到嗎?」

「你的話總是很有勁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麼,都死掉了。」

「汽車要來了,共產黨給我們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興嗎?」

「我高興,以前我只看過一次汽車,是去找格拉的時候,本來,我還會看到很多汽車,但我沒有證明,他們把我逮住了。」

「你對新社會心懷不滿。」

「如果汽車開來了,載著我們到過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會很高興。」

格拉走過來,拍打著雙手,喊著:「車票!車票!錢,錢,買車票!」那滑稽的樣子,逗得人們大笑起來。格拉模仿著人們並沒有見過的某種人物的做派,一臉傲慢,「笑吧,露著你們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車嗎,錢,傻蠻子,把錢拿出來,怎麼?才五毛錢,傻瓜,一邊涼快去吧,證件!證明!想上車的人把證件拿出來,怎麼,沒有證明,來人!把這個壞蛋抓起來!」

人們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

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說:「報告排長,你看大家都很高興,你也高興一點吧。」

人們再次大笑。

笑過之後,人們都沉默下來,回味著什麼。汽車要來是確實的,但是,他們沒有錢,沒有證明這個事實也是確實的。太陽開始落山了,開山炮炸下來的石頭很快搬完了。機村人回村時候,築路隊的工人背著炸藥,手上挽著導火索來了,往岩石縫裡裝填炸藥。人們離開工地不遠,迎著夕陽在山坡上坐下來,看著點燃導火索的工人,嘴裡含著鐵哨,吹出尖厲的聲音,跑開了。然後,屁股下的草地輕輕顫動一下,幾道煙柱衝天而起,爆炸聲猛然響起。岩石嘩啦啦垮了下來,經過一天勞動,騰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頭掩埋了。

人們感嘆炸藥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

索波總結性地說:「這就是新社會的力量。」

其實,新社會的力量是人人都曉得的,因為早在開修公路以前,新社會就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降臨了。

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體還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麼結實,這一拍帶著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體搖晃起來,這使他不免有些尷尬,恩波笑了:「夥計,沒關係,你也會越來越有力量的。」

索波咬著牙從牙縫裡發出了聲音:「你這個落後分子。」

「我落後有什麼關係,反正有了汽車我也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進,將來不要說坐汽車……」

「還會有人派飛機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說道。

「你這個野種。」索波切齒說道。

「人人都曉得的事情,還用你說嗎?」格拉咧開嘴,嘻嘻地笑著。

知道跟這個野種糾纏下去,只能讓自己大傷顏面,索波轉臉威脅恩波:「跟這種小流氓勾結在一起,沒有什麼好下場。」

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卻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懶得去看這個傢伙了。

人們起身回村,格拉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奔跑在眾人面前,伸開雙臂,斜著身子,做出巨鳥展翅盤旋的那種姿態,順著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裡發出機器的聲音:「嗚——嗚嗚——飛機來了,飛機來接人上北京了。」

有人笑罵道:「這個小兔崽子。」

「這哪裡什麼飛機叫,明明是餓狼的叫聲嘛。」

「傻瓜,飛機叫是不換氣的,你換氣了!」

機村處在某一條飛機航線上,天氣晴朗的中午時分,可以看到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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