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天將半夜,就在家裡人開始擔心的時候,恩波回家來了。

聽到院子的柵門被推開,額席江老奶奶盯著兒媳嘆了口氣說:「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著丈夫回家,然後是等兒子,要是命再長一些,也許還要等著孫子回家。」躺在奶奶懷裡的兔子抬起頭來:「不,我不會喝酒,我不讓奶奶、媽媽和我的老婆在家裡等我。」

奶奶愛憐地揉揉孫子的頭髮:「哦,好孩子,你說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長大。只要你要長大,你就會的,那是男人的命。」

勒爾金措說:「哦,媽媽,不要對孩子說這些。」

這時,那個男人沉重的腳步響著上樓來了,但奶奶還是說:「不要教訓我,不要教訓我,他們男人有自己的命運,就像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運一樣。記住,這些男人跟我們一樣可憐。」

這時,一直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只是專心捻動手中念珠的江村貢布沉沉地呻吟了一聲:「哦!」一直耷拉著的眼皮也抬起來,他的眼光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樓梯口。

那裡,一張被塵土和自己的嘔吐物弄得臟污的臉,一張無論多麼臟污都掩不住蒼白與驚恐的臉正從樓梯口那裡升上來。他走到火塘邊,把一股寒氣也帶到了大家中間。

他妻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比他更蒼白了:「親愛的,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了。」

「對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確實看見鬼了。」

「哦,恩波。」

「我確實看到鬼了。」

「什麼?」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親四處流浪。」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也許流浪就是他們的命運。」

「可是,」恩波很費勁地抬起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問湧出來,「可是,他們死在流浪路上了,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莊會放狗追咬他們,孩子們會跟在他們身後起鬨,扔石頭,他們沒有證明,連四處流浪的權利都沒有。他們死在路上,無處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機村來了。」

「他們……你是說,桑丹和格拉,他們真回來了?」

「回來了,他們的鬼魂回來了。」

「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麼樣子?充滿了怨艾還是……」

「親愛的舅舅,我沒有看見。」

「那你看見了什麼?」

「火。」

「火?」

「火。是的,我們喝酒的時候,門自己倒下了。我心裡難過,喝多了,酒醉醒來,看見他們家熄滅很久的火塘里燃起了火。」說完這句話,恩波深深地嘆口氣,掩在臉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憐的眼光轉向大家。眼光每接觸到另一個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責與恐懼就傳達到每一個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著,斂聲屏息,火塘里火苗伸伸縮縮,把每一個人的身影投放在牆上,放大,縮小,縮小,又放大。恐懼,像深夜的寒氣一樣,悄然爬上了背心。

一家人就這樣坐著,直到窗戶上透進灰白的曙光。

江村貢布撐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磚、一小袋麥面:「如果真是鬼魂回來的話,鬼魂也是需要撫慰的。他們肯回到機村,說明他們在外面過得比在機村還要糟糕。」江村貢布看看臉色灰白的恩波,「親愛的侄子,走吧,給那兩個可憐的人念幾句超生的經文。」

兩個人下樓時,聽見背後響起了女人的啜泣聲。走出院門的時候,兔子也跟了上來。恩波讓他回去。兔子不幹。恩波嘆了口氣,伸出手,把兒子冰涼的小手牽起來,一家三代三個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剛走了幾步,隔著稀薄霧氣,看見了桑丹隱約的身影。三個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著霧氣,那身影隱隱約約,確有幾分鬼氣,但是,前面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卻又不該是一個鬼影發出來的。

三個男人跟著那個身影走進廣場。

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個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彎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門豎起來,然後,才慢慢跨進屋去。屋子裡黑洞洞的,從外面看不見她進去後做了些什麼。恩波只是聽到桑丹發出一聲歡快的驚呼,然後,響起了格拉的哭聲,再之後,桑丹的哭聲也撕心裂肺般地響了起來。機村人看慣的是她永遠燦爛、永遠傻乎乎的笑容,這回,是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鬼。」恩波怕冷一樣顫抖著。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來了。」兔子說。

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

這時,屋子裡的哭聲也止住了,恩波的感覺是好像他在捂住了兔子嘴巴的同時,也捂住了那兩個鬼魂的嘴巴。三個男人就那樣站在早晨的霧裡,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哭聲止住了,兩個人開始喃喃地說話,就像怕講不上話一樣搶著說,說得都像是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但任外面的人怎麼豎起耳朵細聽,都聽不清到底在講些什麼。這對母子絮絮叨叨,爭先恐後,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中,那口熄滅已久的火塘生起的火,越燃越大,這回,兩張被火光照亮的臉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恩波一家三個男人眼前。桑丹的臉平靜而深情,雙眼緊盯著兒子,臉上的淚水潸然而下。格拉欣喜的臉上笑容燦爛,也有兩行淚潸然而下。

然後,桑丹又大放悲聲了。

恩波雙手合十:「佛祖啊,謝謝你的蔭庇,讓桑丹母子活著回來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然後,淚水從他那雙漂亮有神的眼睛裡奪眶而出。

格拉也哭起來:「阿媽,你這麼些年上哪裡去了?」

這回屋外的人能聽清楚屋裡人說的話了。「我害怕。兒子,我害怕。」

「我到處找你,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你,才回來了。」

「我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為他們那些人把你殺死了,我害怕,我就到處走。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就又回來了。想不到上天沒有拿走我的兒子,上天把我的兒子還給了我。」

「上天也不會搶走的我阿媽,我到處找你找不到,自己也無路可去了,剛剛回來,睡了一覺,一睜開眼睛,阿媽就在眼前了。」

恩波顯得很衝動,馬上就想衝進屋子裡去,但是,他剛一抬腿,就被江村貢布舅舅緊緊拉住了:「讓他們幸福一會兒吧。」

江村貢布把茶、鹽和麥面放在門邊,拉著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後,退到足夠遠的時候,才轉過身來。這時,他們赫然發現,差不多整個機村的人都集中到廣場上來了,在濕漉漉的霧氣中,靜靜地站著,甚至恩波的媽媽與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間。當恩波轉身過來時,勒爾金措把兔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嚶嚶地啜泣起來。

更多的女人發出了低低的啜泣。

村裡每一戶人家都帶來了一點東西,同時也帶來了他們歉疚的心情。他們悄悄地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了門口,轉身離開的時候,歉疚的感覺消失了一點,但沒有完全消失,心裡卻生出一點莫名的溫暖。人群散開的時候,霧氣也慢慢散開了一些。太陽升上了天空,穿過霧氣的陽光帶著稀薄的溫暖。

這天整個村子的人都遲遲沒有下地,小學校上課的鐘聲也遲遲沒有敲響,散開的人群都從不同的地方關注著同一個地方,就是那兩間整個機村最低矮簡陋的偏房。

霧氣完全散盡了,母子倆也終於從屋子裡出來了。

機村的陽光在幾百天以後,又一次流淌在他們身上,照亮了他們的臉龐。他們身上的衣服很破爛,但機村的水已經把他們的臉洗得乾乾淨淨。格拉長高了很多,瘦了許多的臉上有了一種堅定的、甚至有點兇狠的神情。桑丹還是那麼漂亮,看著她臉上依然掛著燦爛的沒心沒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真的聽見她傷心地哭泣了。

當她看見堆在門旁的那麼多東西:茶葉、鹽、酥油、麥面、舊衣服、碗、柴刀……甚至還有一盒萬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門鎖,立即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人們又聽到了她無憂無慮的銀鈴般的笑聲。她歡笑著,一趟趟把這些東西搬回屋子裡:「兒子,快來幫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對兒子叫上一聲。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門坎上,母親每進出一次,他只是不情願地傾側一下身子。他只從那堆東西里拿起了那把鎖,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來,掃視這個離開許久的村子。即便人們都離得遠遠的,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把目光避開了。整個村子都躡手躡腳,輕言細語,沉浸在一種贖罪的氛圍中。

陽光不是很強烈,就那麼暖洋洋地照耀著,把遠處的群山罩在有點發藍的、灰濛濛的光幕後面。陽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變得有些黏稠了。陽光落在石頭上,石頭一動不動,好像正沉湎於自己的某種思想。陽光落在地上,甚至細細的塵土都一動不動,被風吹得累了,終於躺了下來,要好好休息一下。

機村那簇石頭房子,頂上覆蓋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陽光照耀著,閃爍著沉著而堅硬的金屬的光澤。好些年了,機村的上午從來沒有被這樣的靜謐光顧過了。這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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