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帶到院子里,坐在蘋果樹下一小團陰涼里,這已經是格拉和他母親同時從機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後了。

機村這麼小,但兩個無所事事的人從機村消失,不再在村子裡四處晃悠了,卻不曾被任何一個人注意到。

也許有人注意到了,卻假裝沒有注意到。也許還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卻沒有吱聲。消失就消失吧。這樣兩個有毛病的人,在機村就像是兩面大鏡子,大家都在這鏡子里看見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後,恩波,恩波的一家心裡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個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勢所迫,如今還會在廟裡一心向佛。現在,廟已經被平毀,金妝的佛像也被摧毀了。毀佛的那一天,已經還俗的僧人最後一次被召回廟裡,和那些還頑固地堅持在廟裡的僧人們站在廟前的廣場上。大殿的牆拆掉了,金妝的如來佛像上撲滿了塵土,現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積越多,一道一道沖開塵土往下流,佛祖形如滿月的臉上儘是縱橫的溝壑了。

一個巨大的繩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長長的繩子交到了廣場上這些還俗和未還俗的僧人們手上,有人手舞著小紅旗,吹響了含在口中的哨子。這次,僧人們沒有用力。已經臟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臟污的蓮花座上。

一個紅衣的喇嘛被人從僧人隊伍中拉了出來,戴上手銬,由民兵看管起來。吉普車前站著荷槍的士兵表情肅穆。

紅旗再次揮動,口哨再次響起,僧人們悶悶地發一聲喊,佛像脖子上的繩套拉緊了,僧人們再聲嘶力竭地發一聲喊,佛像搖晃幾下,轟然倒下了。揚起的塵土,即便像蘊著火的煙,也很快被細雨澆滅了。摔爛的佛像露出了裡面的泥,和粘著黃泥的草。僧人們跌坐在雨水裡,有了一個人帶頭,便全體沒有出息地大哭起來。據說,被銬起來的那個喇嘛很氣憤,氣憤這些人這麼沒有出息。

但這也僅是傳言而已。因為以後,就沒有誰再見過這個喇嘛了。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裡就有些怪怪的感覺,特別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樣哭泣,心裡更是彆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作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裡一天天死去,一個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夭在成長。

但是,發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裡那種彆扭的感受又回來了。這種彆扭的感受甚至讓他覺得,下雨天,坐在濕冷的泥地上,像娘們一樣,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咧著嘴就哭,簡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過去,大家都覺得,這來歷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機村,是一件好事。生活這麼窘迫,有這兩個可憐人作對照,日子就顯得好過些了。人人都看不起這兩個人,但是,從對待這兩個人的方式上,機村也暗地裡把人分出了高下。

原來,恩波一家有兩個還俗的僧人,還有一個善良的老媽媽,一個漂亮的勒爾金措,加上這家人從不欺負格拉母子,所以,用張洛桑的話說,「這一家人好,在機村人心裡那桿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聽了這話的人都會說:「瞧瞧,又拿他的寶貝東西來打比方了。」

對,張洛桑曾經是機村惟一一桿秤的主人。這桿秤曾經讓他在機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後來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個大倉庫,並在倉庫里掛上了一大一小兩桿嶄新的秤。張洛桑在機村的影響才日漸衰微了。但他還是常常用他的寶貝秤打比方。而對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機村人公認為最貼切準確的一個。

恩波知道再回到廟裡已經不可能了,便力圖把心裡那桿秤弄得平平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對格拉的狂暴使心裡那桿秤不再那麼平衡了。自己那樣對待格拉那樣一個小可憐算是什麼行為呢?終於有人注意到,那個狂亂的招魂之夜後,格拉和他媽媽一起,都從機村毫無聲息地消失了。機村那麼小,機村的日子又那麼了無生氣。所以,一道謠言往往也像閃電一樣,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給平淡的日子增添一點生氣。何況兩個人的消失不是謠言,而是一個事件。從第一個發現者,到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過半天時間。恩波心裡那桿秤的一頭墜下去,墜下去,最後,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傳言一遍遍在村裡流轉,流轉時還繞著當事者打旋。人嘰嘰喳喳過去,又嘰嘰喳喳過來,像平地而起的旋風一樣。這柱旋風就是不在當事者那裡停頓。但恩波當然曉得,人們的議論都針對著他。人們眼光里的意味也越來越深長了。那眼光無非是說,是他這個大男子漢把一對貧弱無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頭了。他一個人去了廣場邊上那兩母子所住的小屋。門沒有上鎖。門扣上插著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還沒摸到門扣,草棍就從扣鼻中滑下來,掉在了地上。門開的時候,咿呀一聲響,像一隻貓被踩痛的叫喚。屋子裡空空蕩蕩。

火塘里灰燼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裡,他長吁短嘆。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懷裡的時候,他心裡好過一些。他親親兒子,突然正色對妻子說,「烙餅,多烙些餅,我要出門,也許是遠門。」舅舅說:「去吧,佛的弟子要代眾生受過。佛在塵世時,就代眾生受過。」

恩波說:「眾生的罪過里電有我的罪過。」

妻子表情堅定地和面,燒熱了鏊子,烙餅,一張又一張。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淚水才潸然而下,嚶嚶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餅。

早晨天剛亮,他就背著一大褡褳的干餅子上路了。

第一天,他走過了三個村莊。第二天,走過一個高山牧場。第三天,是一個滿是漢人的伐木場。第五天頭上,他就要走出這個縣的邊界了。邊界是一條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橋,幾個懶洋洋倚著橋欄的人把他攔住了。先是一個鴨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說:「喂,那個人,站住。」

聲音從帽子下面傳出來,可能是沖他說的,因為除了他橋上沒有別的行人,但他看不見那人的臉,所以也不敢斷定話是沖他說的。他繼續往前走。那幾個懶洋洋的傢伙一下子敏捷地沖了上來,眨眼之間,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後去了。褡褳掉到橋上,餅一個個從散開的袋口滾出來,在杉木橋板上滾得碌碌作響。受到驚嚇的恩波一使勁掙扎,就從許多隻手上掙脫出來。他邁開結實的雙腿向橋的另一頭奔跑。身後,響起了清脆的鋼鐵的聲音,他知道那是拉動槍栓的聲音。恩波站住了。並且像電影里的敵人一樣舉起了雙手。身後,傳來一陣鬨笑。

笑聲和著腳步聲一陣風一樣將他包圍起來,一隻有力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樑上,他沉重的身體摔倒在橋上。

許多張臉自上而下向他逼來,發出同一個聲音:「還跑不跑!」

他想說,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來,把他嗆住了。

這是第五天頭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裡。他突然推開家門,一家人抬頭看他,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

他訕訕一笑,在火塘邊坐下來。妻子問:「餅吃完了?」

他說:「他們把我攔住了,我沒有證明,沒有證明的人不準隨便走動。」

老奶奶突然說:「那你的餅呢?」

「都滾到橋下,掉河裡了。」

「你掉到河裡了?」

「餅,餅子滾到河裡了。」然後小聲說,「聾子。」

老奶奶說:「你小時候走路就愛跌跤。」

以後,機村的男人都會開玩笑說,他媽的,我真想出趟遠門。馬上就有人接嘴說,狗屁,你沒有證明。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開這種玩笑的時候,是在村供銷社門口。所謂供銷社,就是生產隊倉庫隔出一間來,對著小廣場開出一個有兩扇木門的窗口。

掌柜是漢人楊麻子。楊麻子過去是個溜村串戶的小貨郎,到山裡賣點針頭線腦,收點藥材皮毛。貨郎擔上總是掛著一把鐵珠子鐵框的算盤。他也是機村來歷不明的人物之一。機村人只記得,那年他前腳到這個村子,後腳,解放軍也來了。從此,一個人可以隨意浪遊世界的時代結束了。他就在這個村子裡呆下來,不走了。不想這一呆已經是十幾個年頭了。

後來,公社要在機村建立一個供銷社,要找一個會寫字算賬的人。村裡的領導是屬意於還俗江村貢布喇嘛的,但他並不願意。有兩個人出來競爭這個職位。先是有著全村惟一一桿秤的張洛桑。這在人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著楊麻子拿著當年那把鐵算盤出現了。結果張洛桑敗給了楊麻子。從此,每個月,楊麻子坐著村裡的馬車去一趟公社,回來,那個窗口的木門敞開了,女人們從那裡買回茶葉、鹽、一點針頭線腦。男人們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兩的配給酒。過去,村裡人都是自家釀酒,如今糧食都交了公糧,集中到倉庫里,一馬車一馬車拉走,拉回來的,就是每月一人二兩白酒。這麼一點酒,不等拿回家,就讓男人們圍坐在廣場上喝得一乾二淨了。恩波這個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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