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那件事情過後好幾年,格拉長大了,當恩波低著頭迎面走來,直到兩人相會時,才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瞪他一眼時,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這不,從起伏不定的從磨坊到機村的路上,一個人遠遠地迎面走來,先是一頂戴著氈帽的頭從坡下冒出來,載沉載浮,然後是高聳的肩膀,之後,整個魁梧的身軀像魔鬼從地下升起,並迎面壓迫過來。

開初,格拉總是感到害怕,總是感到莫名愧疚的。但現在不了。他抬起臉來,雖然心裡仍然有些發虛,但眼裡噴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睛,仇恨的神色被猶疑所取代,然後,眼睛就和腦袋一起低垂下去了。

這一老一少的兩個男人總是在這條路相逢,每一次都有這樣一番無聲的交鋒。最初,少年格拉是戰戰兢兢的失敗者。如今情形有些逆轉,是有些未老先衰的恩波,認命一般垂下腦袋避開少年人銳利的眼光。

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少年的死。這個少年小格拉四歲。這個少年是恩波的兒子。恩波兒子九歲時,在年關將近的時候給鞭炮炸傷了。因為傷口感染,過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歲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傷,是一件尋常事情,當時一幫興奮的孩子一鬨而散,留下那個受傷的瘦弱蒼白的少年在小廣場中央哭泣,這哭泣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不如說是受到了驚嚇。這個少年是容易受到驚嚇的,他的綽號就是兔子嘛。兔子哭著回家去了。這件事情本該這樣就過去了。但從漢歷新年,到藏曆新年,兔子脖子上纏著的白布條一天天變髒,人也一天天委頓下去。村西頭的柳林抽芽的時候,他虛弱地對奶奶說:「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裡就起了一種隱約的傳說,炸傷兔子的鞭炮是從格拉手中扔出去的。傳說就是這樣,雖然隱約,卻風一樣無孔不入。格拉想,他們錯了,我沒有鞭炮,沒有父親,也沒有哥哥給我搶來鞭炮。他隔著樹籬問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嗎?」

老奶奶抬起混濁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樣可憐的孩子,不是你。」

但當他第一次看見兔子的父親,看見他眼裡噴吐的怒火,就幾乎相信是自己奪去了兔子的生命。聲音細小的兔子,身體瘦弱的兔子。總是靜靜地跟著奶奶坐在陽光底下的兔子終於死去了,在火葬地那裡化成了一股青煙,永遠也不會出現在村中的廣場上了。那個下午,天空中柳絮飄蕩,格拉背著一小袋麵粉從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見了兔子的父親恩波。

恩波少年時跟從在萬象寺當喇嘛的舅舅江村貢布出家,又於新曆一千九百五十六年和江村貢布一起被政府強制還俗,是村裡少數幾個識文斷字的人。比他更有學問的人,只有喇嘛江村貢布。

江村貢布是一個有書卷氣的先生。恩波因此也有著與其魁梧身材不太相稱的善良眼睛和常帶笑意的面孔。

但現在迎面走來的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傷壓彎,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雙眼布滿了鮮紅的血絲,那眼光像刀子一樣冰,火炭一樣燙。格拉站下來,喉頭動了動,想說點什麼,但恩波仇恨的雙眼盯著他,使他雙唇怎麼也張不開來。他聽見聲音在自己肚子里:「奶奶說,兔子不是我殺死的。」肚子里的聲音當然只有自己能聽見。恩波走過去了。那天晚上,格拉躺在羊皮褥子上還感到心窩陣陣作痛。後來,兔子蒼白的臉上,掛著羞怯的笑容在他夢裡出現了。兔子細聲細氣地說:「他們冤枉你了,鞭炮不是你扔的。」

格拉呼一下坐起來:「那你說是誰?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門洛吾東珠的兒子兔嘴齊米,還是……」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境,格拉每念出一個名字,兔子背後便出現一張臉,然後,那些帶著強悍神情的臉便把兔子包圍了,他們一起發出了聲音:「說,是誰!」

兔子的臉越來越白,越來越薄,像張紙一樣飄走了。

他叫了一聲阿媽。但阿媽不在屋裡,肯定是又到打麥場上去了。那些芬芳的乾草垛,是男歡女愛的好地方。格拉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個私生子,才備受孤立,以至受到這天大的冤屈。正因為如此,看到村子裡兩個還俗僧人眼裡常閃著和善的亮光,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親近與溫暖。江村貢布還俗時有五十齣頭了,回到村裡也一直獨身。格拉喜歡看到他單獨碰見母親桑丹這種「拴不緊腰帶的女人」時那和善面孔上浮現出的尷尬神情。這種女人對一個僧人來說是充滿邪惡的,是羅剎魔女。但這個魔女並不去勾引他,侵犯他。這個女人只是時常露出動人的痴笑,而且她的痴笑並沒有特定對象。她也喜歡口裡念念有詞,同樣,她的這些絮叨也沒有特定的對象。

格拉曾想像過那個還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親。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爾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風的兔子。

兔子被一枚鞭炮取走了性命。人們都傳說,這枚鞭炮是從格拉手裡扔出去的。

格拉呼喚母親,母親出去了,到有芬芳乾草垛的打麥場上去了。月光照進屋子,他把手伸到窗下,這手從來沒有觸摸過一枚包著大紅紙的鞭炮,一枚會發出與其身量絕不相稱的巨大聲音的鞭炮。但現在,他真切地感覺到,在這恍惚的月光下,一枚鞭炮,一個事件,真的從他的指尖炸開了,他恍然看到血淌下來,一種銳利的痛楚,撕裂了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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