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偶然 20

她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姿直立在公路中間,這個女人被強烈的車燈猛烈照亮,雙臂張開,彷彿跳芭蕾舞一般;這如同一個舞女拉開帷幕,出現在舞台上一樣,因為再沒有後續動作,所有表演一下子被忘卻,只剩下這個最終的形象。然後她只感到疲倦,精疲力竭,宛如一口深井。醫生和護士以為她失去知覺,而她則保持驚人的清醒,感到和明白她已踏上死亡之路。令她模模糊糊有些吃驚的是:她竟然沒有一點留戀、惋惜或者害怕,沒有一點她一直以為會有的死亡的感覺。

然後她看到一個女護士俯下身對她小聲說:「你的丈夫在路上。他來看你。你的丈夫。」

阿涅絲微笑了。她為何微笑?有樣東西回到她的腦際,使她想起這遺忘的景象:是的,她結了婚。然後又浮現出一個名字:保羅!是的,保羅。保羅。保羅。她的微笑屬於突然重新覓到一個失去的辭彙而發出的那種微笑。彷彿有人遞給你一隻長毛絨的熊,你五十年來久違了,而你還是認得出來。

保羅,她微笑著重複說。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即便她忘記了笑的原因。她好疲倦,一切都使她疲倦,尤其她沒有精力忍受別人的注視。她緊閉雙目,為的是不再看見任何人任何東西。在她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令她討厭和難受,她希望什麼事也不要發生。

然後她回想起:保羅。女護士說什麼來著?他會來?回憶起被遺忘的景象,她的生活的景象,突然變得更加清晰:保羅。保羅來了!此時她強烈地、熱切地希望他不要再看到她。她好疲倦,不想看到任何目光。她不想看到保羅的目光。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死去。她應該趕快了結。

她的一生的基本狀態最後一次重複出現:她在奔跑,別人在追。保羅在追她。今後,她手中一無所有。既沒有刷子、木梳,也沒有絲帶。她手無寸鐵。她赤裸裸,僅僅蓋著一塊醫院的白屍布。她已經進入最後的直線跑道,誰也不再能夠幫助她,她只能依靠自己奔跑的速度。誰跑得最快?保羅還是她?她先死還是保羅先到達?

她變得越來越疲倦,阿涅絲感到在全速離去,彷彿有人將她的床往後拉。她睜開眼睛,看到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她的面孔像什麼?阿涅絲再也分辨不清。這句話又回到她的腦際:「那邊沒有面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