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胃空空地蠕動著,讓人早早醒來。離天亮還遠著呢,幾個盲人已經睜開眼睛,這主要不是飢餓的過錯,而是生物鐘,或者人們習慣叫它什麼吧,已經紊亂,他們以為天亮了,於是心裡想,我睡過頭了,但馬上又明白過來,不對,夥伴們還在打鼾,不容置疑。書上說過,生活經驗也告訴人們,由於喜歡或者需要不得不早起的人難以容忍別人當著他的面繼續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而現在我們講述的情況尤甚如此,因為一個睡著了的盲人和一個睜著毫無用處的眼睛的盲人之間有著巨大差別。這番心理學方面的議論表面看來過於文雅,與我們正儘力描寫的大災大難格格不入,它僅能說明為什麼所有的盲人都醒得這麼早,有些人,正如我們一開始說的,是被不肯挨餓的胃弄醒的,另一些則是被起早者狂亂的焦躁從睡夢中拉出來的,他們肆無忌憚地發出超過營房和集體宿舍容忍限度的本可避免的響動。這裡不僅住著有教養的正經人,還有些粗野的傢伙,早晨醒來,不管當著什麼人就隨意吐痰,放屁,只圖自己輕鬆,其實大白天他們也照樣放肆,因此室內的空氣越來越污濁。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打開門,窗戶太高,他們夠不著。

醫生的妻子躺在丈夫身邊,兩個人挨得很緊,因為床太窄,也因為喜歡這樣,半夜裡,為了保持舉止體面,不像被某人稱為豬玀的人那樣干那種事,他們付出了多大代價呀。她看了看手錶,指針指向兩點二十三分,再仔細一看,秒針一動不動。忘了給該死的手錶上弦,或者是她該死,我該死,剛剛被隔離了三天就連如此簡單的事也不會做了。她忍不住大哭起來,好像剛剛遭到最大的災禍。醫生以為妻子失明了,發生了早就擔心的情況,一時間不知所措,正要問你失明了嗎,就在這最後一刻,聽見妻子小聲說,不是,不是,然後用毯子捂住兩個人的腦袋,以低得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慢慢說,我太笨了,沒有給手錶上弦,接著又傷心地哭起來。夾道另一邊,戴墨鏡的姑娘從床上下來,循著抽泣聲伸著胳膊走過來,怎麼,難過了,需要什麼東西嗎,她一邊問一邊往前走,雙手摸到了兩個躺在床上的身體。謹慎從事的想法告訴她應立即把手抽回來,大腦肯定下達了這個命令,但雙手沒有服從,只是把接觸變得更加輕微,僅僅貼著溫暖的粗毯子表面。需要什麼東西嗎,姑娘又問,她現在已經把手抽回來,若有所失地抬起來,隱沒在無情感的一片白色之中。醫生的妻子抽泣著從床上下來,擁抱著姑娘說,沒有什麼,我突然感到悲傷;太太,您這樣堅強,如果您泄了氣,那就說明我們確實沒救了,姑娘哀嘆著說。醫生的妻子鎮靜下來,望著姑娘的眼睛,心裡想,那裡已經看不到任何結膜炎的癥狀,可惜不能告訴她,她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儘管這高興如此荒唐,這倒不是因為她已經失明,而是由於這裡的人們都是瞎子,這麼一雙水靈靈的漂亮眼睛讓誰看呢。醫生的妻子說,我們所有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們還會哭,在許多情況下哭是一種獲救的方式,有的時候我們不哭就非死不可;我們沒救了,戴墨鏡的姑娘說;誰知道呢,這個失明症和其他不同,來得不同,可能走得也不同;就是能走,對那些死去的人來說也太晚了;我們都要死的;但我們不會被殺死,而我殺過一個人;不要自責,是環境造成的,這裡,我們都有罪,也都無辜,看管我們的士兵們乾的壞事比我們乾的壞事多,他們會尋找最好的借口為自己開脫,這就是恐懼;那個可憐的人摸摸我算得了什麼呢,要是他還活著,我身上什麼東西也不會少,什麼東西也不會多;不要再想這些了,好好休息,試著再睡上一覺;她陪姑娘回到床邊,去吧,睡覺吧;太太您太好了,姑娘說,之後又壓低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日子到了,我沒有帶衛生棉來;放心吧,我有。戴墨鏡的姑娘伸出手,想找個可扶的地方,但醫生的妻子輕輕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裡,放心吧,放心吧。姑娘閉上眼睛,躺了一分鐘,要不是突然有人爭吵她也許已經睡著了,一個人去廁所回來發現床上有人,床上的人也不是出於惡意,他也是為上廁所起來了,兩個人曾在路上碰面,顯然,他們當中沒有一人想到這樣說,您看看,回來的時候是不是找錯了床。醫生的妻子站在那兒,望著兩個吵架的盲人,發現他們沒有任何動作,甚至身子也一動不動,他們很快就懂得了,現在只有聲音和耳朵還有點用處,當然,他們不缺胳膊,可以打架毆鬥,就是常說的動手,可是為上錯了床這區區小事不值得大動干戈,但願生活中的種種誤解都能這樣,只要能達成一致,二號床是我的,您在三號床,這樣一來問題就徹底解決了;如果我們不是盲人,這個誤會本不會出現;說得對,錯就錯在我們都是盲人。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整個世界都在這屋裡。

並不都在這屋裡。例如食物就在外邊,而且遲遲沒有送來。兩個宿舍都有人站在天井裡等待擴音器響起命令聲,個個急不可耐,煩躁地跺著腳。他們知道,必須走出去,到圍柵旁去取飯盒,士兵們會按照許諾,把飯放在大門和台階之間的空地上,但他們又怕其中有什麼陰謀詭計,誰能保證那些士兵不朝我們開槍射擊呢;想想他們之前干過的那些事,非常可能;不能相信他們;我可不到外邊去;我也不去;要想吃飯,總得有人去;我不知道是被一槍打死好呢,還是慢慢餓死好;我去;我也去;不用大家都去;士兵們可能不喜歡;他們也許會嚇一跳,以為我們想逃跑,說不定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把那個傷了腿的人打死的;我們必須作出決定;多麼小心也不過分,想想昨天出的事吧,無緣無故殺死了九個人,士兵們怕我們;我怕他們;我倒想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會失明;他們,指誰呀;士兵們;依我看,他們應當先瞎;大家都同意,但誰也沒有問為什麼,這裡缺少一個說得出最好的理由的人,那樣的話士兵們就不會開槍了。時間慢慢地過去,擴音器一直沒有出聲。你們掩埋了你們的死人嗎,第一個宿舍的一個盲人沒話找話,問道;還沒有;開始發臭了,會把一切都感染的;好啊,讓他們感染去吧,就我來說,在吃飯以前我連根稻草都不想動,不是有人說過嗎,先吃飯,後刷鍋;這個諺語用錯了,不是這樣的,通常人們埋葬死者之後才吃喝;到了我這裡正好相反。幾分鐘以後,其中一個盲人說,我在思考一件事;什麼事;怎樣分食物,和原來一樣,我們知道我們一共多少人,數一數食物有多少份,每個人分一部分,這是最簡單最公平的辦法;結果不是這樣,有人什麼也沒有吃到;也有人吃了雙份;分得不好;只要不遵守規矩就永遠分不好;要是我們這裡有個看得見的人就好了,哪怕只看得見一點;那他馬上就會耍個花招,把大部分留給自己;不是有人說過嗎,在瞎子的世界,誰有一隻眼睛誰就是國王;別說什麼諺語了;這裡情況不正是這樣嗎;這裡沒有什麼能自救的獨眼人;依我看,最好的辦法是按宿舍把食物等分成兩份,每個宿舍負責分配自己的那一份;剛才說話的是誰;是我;我,我是誰;我;您是哪個宿舍的;第二個;看到了吧,太狡猾了,你們人少,當然有利,吃得比我們多,我們宿舍可是住滿了人;我只是說這樣最方便;還有人說過,誰不拿大份,誰就是傻子,要麼就是太笨,他媽的,給我住嘴,不要再說什麼有人說過了,聽見這些諺語我就心煩;本應當把所有食物都拿到食堂里去,每個宿舍選出三個人去分,有六個人清點,就不會有弄錯或者耍詭計的危險;要是他們說,我們宿舍有多少多少人,我們怎樣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呢;我們在和誠實的人打交道;這話也有人說過;不,是我說的;喂,紳士,實際上我們都是飢餓的人。

彷彿人們等待的是暗號提示或者芝麻開門之類的咒語,擴音器里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注意,注意,現在允許你們來取食物,但是必須小心,如果有人太靠近大門,會聽到第一次口頭警告,假如不立即回去,第二次警告就是一顆子彈。盲人們開始慢慢往前走,一些自信心強的徑直朝他們認為的門口方向走去,另一些辨別方向的能力較差,沒有把握,寧願摸著牆往前,這樣不可能出錯,到了盡頭只要拐個彎就到門口了。擴音器開始重複剛才的命令,聲音威嚴急躁,即使沒有任何疑心的人也注意到了其間口氣的變化,盲人們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盲人宣布,我不去了,他們想把我們引到外邊,然後通通殺死;我也不出去了,另一個人說;我也一樣,第三個人也說。他們停下來,猶豫不定,幾個人想去,但恐懼漸漸控制了所有人的身心。擴音器里的聲音又響起來,如果三分鐘內沒有人來取,我們就把食物收回。威脅沒有戰勝恐懼,只是把恐懼推進了頭腦中最深的洞穴,它像被追趕的動物一樣等待進攻的時機。盲人們戰戰兢兢,每個人都往別人身後躲,最後才慢慢來到門外的平台上。他們看不見飯盒沒有放在繩子扶手旁邊,他們本指望能在那裡找到,不知道士兵們是不是因為害怕被傳染,不肯靠近所有盲人都抓過的繩子。現在飯盒摞在一起,位置大概在醫生的妻子取鐵鍬的地方。往前走,往前走,中士命令道。盲人們在混亂中想排成一行,依次前行,但中士又沖著他們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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