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我們必須找一找這裡有沒有鐵鍬或者鋤頭之類能用來刨坑的東西,醫生說。此時已是上午,他們費儘力氣才把屍體弄到裡面的圍柵旁邊,放在滿是垃圾和枯葉的地上。現在需要做的是掩埋他。只有醫生的妻子知道死者的慘狀,臉和頭顱被打爛,脖子和胸部有三個彈孔。她也知道在整棟大樓里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挖坑的工具,走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只找到一根鐵棍。鐵棍也許有用,但不足以刨坑。受傳染者那排房子走廊的窗戶比較低,全都關著,她看到裡邊的人們表情驚恐,在等待著一個難以避免的時刻,要麼告訴別人自己瞎了,要麼試圖掩飾已經失明,因為任何一個錯誤的手勢,扭頭去尋找一個人影或者在一個有眼睛的人不該絆倒的時候絆倒了都會被識破。醫生對這一切一清二楚,他剛才說那句話是他們兩人約定好的一個偽裝辦法,現在妻子可以說了,我們能不能請求士兵們扔進一把鐵鍬呢;好主意,我們試試吧;大家都同意,對呀,是個好主意;只有戴墨鏡的姑娘對鐵鍬或者鋤頭的問題一言不發,這時,她要說的一切都在眼淚和哀嘆之中,這全是我的過錯,她抽抽搭搭地哭著;這是事實,不能否認,但同樣確定的是,如果這能給她帶來安慰,如果在實施任何行為之前我們都能預想到它的一切後果並認真加以考慮,先是眼前的後果,然後是可證明的後果,接著是可能的後果,進而是可以想像到的後果,那麼我們根本就不會去做了,即使開始做了,思想也能立即讓我們停下來。我們一切言行的好和壞的結果將分布在,假設以一種整飭均衡的形式,未來的每一天當中,包括那些因為我們已不在人世而無從證實也無法表示祝賀或請求原諒的永無止境的日子。有人會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朽。或許吧,不過這個人已經死了,需要埋葬。所以醫生和他的妻子才要去交涉,戴墨鏡的姑娘於心不安,出於良心的痛苦,說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們剛剛出現在大樓門口,一個士兵便大聲喊,站住。彷彿怕他們不肯聽從這口頭恐嚇,即使是強硬的恐嚇,他朝空中開了一槍。他們嚇了一跳,退到了敞開的厚厚的木門後面,躲進天井的陰影里。之後醫生的妻子獨自朝前走了幾步,站在一個能看到士兵的一舉一動而在必要時又能及時保護自己的地方,我們沒有工具掩埋死者,她說,需要一把鐵鍬。大門那裡,盲人死去之處的對面,出現了另一個軍人。是個中士,但不是原先那一個,你們想幹什麼,他大聲說;要一把鐵鍬或者鋤頭;這裡沒有,你們回去吧;我們必須掩埋屍體;不用埋,讓他在那裡腐爛吧;要是讓他腐爛,會污染空氣;就讓他污染吧,你們好好享用;空氣不是停止不動的,能流動到我們這裡,也能流動到你們那裡。面對這個再充分不過的理由,軍人不得不考慮一番。他是來接替前一個中士的,那個中士失明了,已被送往為陸軍專設的失明者收容所。不消說,空軍和海軍也有各自的設施,不過這兩個兵種人數較少,設施規模也較小,顯得不那麼重要。這女人說得有理,中士又考慮了一番,在這樣的情況下,毫無疑問,無論多麼小心也不過分。作為預防措施,兩名戴防毒面具的士兵已經把整整兩大瓶氨水倒在那攤血上,現在蒸發出的氣體還讓人們淚流不止,刺激著他們的嗓子和鼻黏膜。終於,中士宣布,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食物呢,醫生的妻子乘機提醒;食物還沒有到;僅我們這一邊就有五十多人,我們都在挨餓,你們送的那點食物起不了什麼作用;食物的事與軍隊無關;總得有人解決這個問題,政府答應過向我們提供食物;你們回到裡邊去吧,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站在門口;鐵鍬呢,醫生的妻子還喊了一聲,但中士已經不見了。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宿舍里的擴音器響起來,注意,注意;住宿者們興奮起來,以為是通知去取食物,其實不然,是關於鐵鍬的事,你們當中來一個人取鐵鍬,不許成群結夥,只來一個人;我去,我已經和他們打過交道,醫生的妻子說。剛剛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她就看見了鐵鍬,從擺在地上的樣子和距離大門較近而距離台階較遠來看,鐵鍬應該是從外邊扔進來的,我不能忘了我是個盲人,醫生的妻子想,在哪兒呢,她問;下台階,我來告訴你怎麼走,中士回答說,很好,現在從你所在的地方朝前走,對,對,站住,稍稍往右,不對,是往左,轉得少一些,現在往前走,一直走你就能碰著它,往南,再往南,他媽的,我說過讓你不要走偏了,往北,往北,過頭了,再往南,一直往南,現在向後轉,好,現在按我說的做,不要像水車轆轤一樣轉個不停,好,不要給我停在大門口。你不用擔心了,她想,我能直接回去,其實怎麼走都行,就算你疑心我沒有失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總不敢來這裡邊抓我。她把鐵鍬扛在肩上,像農夫下地一樣徑直朝宿舍門口走去,一步也沒有走偏。中士先生,您看到了嗎,一個士兵叫起來,她好像有眼睛一樣;瞎子們學辨別方向快得很,中士十分有把握地說。

刨坑頗費力氣。地被踩實了,很硬,挖下幾指深就遇到樹根。他們輪班挖,先是計程車司機,然後是兩名警察,接著是第一個失明的人。面對死神,我們最希望看到仇恨能失去力量和毒性。當然,人們常說舊仇難忘,文學作品和生活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但現在,在這深院里,確切地說,並沒有仇恨,更談不上舊仇,是啊,比起偷車賊失卻的生命來講,偷一輛汽車又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他這副慘相,無須看見就能知道,這張臉上既沒有鼻子也沒有嘴。挖到三英尺深時就再也掘不動了。倘若死者是個胖子,肚子必然會露在外面,但偷車賊是個瘦子,簡直骨瘦如柴,而且這幾天一直沒有吃東西,所以現在這個坑足以掩埋兩個像他這樣的人。沒有人為他祈禱。可以給他豎個十字架,戴墨鏡的姑娘提醒說,她這樣說是因為內疚,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聽死者生前說過對上帝和宗教之類的事是怎麼想的,雖然她的主意不無道理,但大家認為還是沉默為好,況且應當考慮到,做一個十字架比表面看來要困難得多,還有,就是豎起來也不知道能存在多久,因為所有失明者都看不見自己的腳踩在什麼地方。他們回到了宿舍,除了圍柵那邊的曠地以外,盲人們在一切常去的地方都不會迷失方向,他們只要胳膊往前伸,手指像昆蟲的觸鬚一樣搖動,任何地方都能走到,那些最有才幹的盲人甚至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產生我們稱之為前額視力的功能。醫生的妻子就是個這樣的例子,她能在這讓人頭痛的房間和走廊里活動,辨別方向,遇到拐彎時能恰好地轉身,遇到門時能立即停住腳並且毫不猶豫地開門,無須數床就可以走到自己的床前,真是異乎尋常。現在她正坐在丈夫的床上與他交談,像往常一樣聲音壓得很低,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相互之間總是有話可說,而另一對夫妻則不同,這裡指的是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重逢的激情過後幾乎再也沒有說過話,因為在他們那裡也許現在的悲傷超越了從前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會漸漸習慣的。而斜眼小男孩一直在不停地說著肚子餓,雖然戴墨鏡的姑娘已把自己的那份食物省下來給他吃。他一連幾個小時沒有打聽媽媽了,但可以肯定,等到吃過飯,肉體擺脫了簡單而緊迫的生存需要產生的自私的躁動之後,他還會想念母親。不知道是因為上午發生的事還是由於某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原因,反正早飯還沒有送來。現在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醫生的妻子偷偷看了看手錶,快下午一點了,難怪幾個盲人已忍不住胃液的催促,到天井裡去等著,那裡既有這個宿舍的也有另一個宿舍的人,他們這樣做出於兩條再好不過的理由,一些人公開說是可以爭取時間,另一些人藏在心裡的話是誰先到誰就能多吃一點。總共不少於十個盲人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邊大門的動靜,等候著送來眾人期盼的飯盒的士兵們。而對面一排房子里那些受傳染者,擔心靠近在天井裡等著的盲人會突然失明,所以不敢出來,但有幾個人正從門縫裡朝外窺視,焦急地盼望著輪到他們的時刻。時間慢慢過去。幾個盲人等得不耐煩,乾脆坐到地上,後來有兩三個人回到宿舍去了。不一會兒,傳來大門清晰可辨的吱呀聲。盲人們頓時興奮起來,朝他們判斷是大門的方向涌去,你碰我,我絆你,一片混亂,但突然又都感到模模糊糊的不安,停住腳步,緊接著又亂糟糟地向後退,至於為什麼,他們還來不及弄清,更無法解釋,就在這時候他們又清楚地聽到在武裝人員護衛下來送飯的士兵們的腳步聲。

夜裡那場悲劇產生的印象尚未消除,送食物的士兵們約定,不像原來那樣送到各個宿舍門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是放在天井裡。再見,用餐愉快;讓那些傢伙自己解決吧,士兵們這樣說。從外面耀眼的光線下突然進入陰暗的天井,一時間他們沒看清那伙盲人。但馬上就看見了。隨著一聲聲恐懼的號叫,他們把食物扔在地上,像瘋子似的往門外跑。面對突然而至的危險,兩個在外面平台上等著的武裝人員反應敏捷,堪稱典範,只有上帝知道他們如何控制住了心中無可指責的恐懼,他們衝到門檻上,舉槍掃射,把子彈打了個精光。盲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身上中了許多槍彈,純粹是浪費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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