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我必須睜開眼睛,醫生的妻子想。她在夜裡曾幾次醒來,透過合著的眼皮發現這宿舍半明不亮的昏暗燈光,但現在似乎看到一點變化,是另一種光亮,可能是似有若無的晨曦,也可能是牛奶般的海水浸沒了眼睛。她對自己說,數到十,數完後就睜開眼睛,這樣說了兩次,兩次都數完了,可還是沒有睜開。旁邊床上傳來丈夫深沉的呼吸聲,還有不知道誰在打鼾,那個人的腿現在怎麼樣了,她心裡問,但她明白,此時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同情和憐憫,而是想掩飾另一種擔心,想不必睜開眼睛。過了一會兒,眼睛睜開了,就這麼簡單地睜開了,她本人並沒有下決心。窗戶從牆半腰開始到離屋頂一拃的地方結束,天要亮了,泛藍的模糊光線通過窗戶鑽進屋裡,我沒有失明,但說完她吃了一驚,從床上半直起身子,對面床上戴墨鏡的姑娘可以聽到她講話。但姑娘還在睡覺。她旁邊靠牆的那張床上,小男孩也在睡。她像我一樣,醫生的妻子想,把最安全的地方讓給他,我們可能是最不堪一擊的屏障,只不過是路上的一塊石頭,甚至都不能指望讓敵人絆一跤,敵人,什麼敵人,這裡任何人也不會進攻我們,即便我們在外邊殺人越貨,也不會有人來抓我們,那個偷車賊從來不像在這裡這般安全和自由,我們離開世界太遠了,過不了多久就會不知道自己是誰,連叫什麼名字也記不清楚說不出來了,對我們來說,名字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沒有哪一條狗是通過人們給起的名字認出和認識另一條狗的,它們通過氣味確認自己和其他狗的身份。在這裡,我們是另一種狗,通過吠叫和說話聲相互認識,而其他方面,長相,眼睛,頭髮和皮膚的顏色,通通沒有用,彷彿不存在,現在我還看得見,可是,能到什麼時候呢。光線有了點變化,不會是夜晚又回來,可能是天空被雲彩遮住了,推遲了白天的到來。偷車賊的床上傳來一聲呻吟,莫非傷口發炎,醫生的妻子想,我們沒有任何東西能為他治療,什麼也沒有,在這種條件下,任何小小的事故都可能釀成悲劇,這可能正是他們所希望的,讓我們在這裡一個接一個地完蛋,蟲子死後,毒汁也就完了。醫生的妻子從床上下來,伏到丈夫身邊,想叫醒他,但又沒有勇氣把他拖出夢境,讓他知道自己仍然失明。她赤著腳,踮著腳尖走到偷車賊的床前。偷車賊正睜著眼睛盯著什麼地方。你覺得怎麼樣,醫生的妻子小聲說。他把頭轉向傳來聲音的一邊說,不好,腿疼得厲害。她剛想說,讓我來看看,但及時閉上了嘴,這太冒失了,倒是偷車賊沒有想到這裡除了盲人以外沒有別的人,像幾個小時以前在外邊一樣,彷彿有位醫生在對他說讓我看看這個地方,他不假思索便把毯子撩了起來。即使在昏暗中,眼睛稍稍能看到點東西的人也能發現毯子被血濡濕了,傷口像個黑洞,四周已經腫起來,繃帶也鬆開了。醫生的妻子小心地把毯子放下,然後摸了摸那人的前額,動作又輕又快。他乾巴巴的皮膚熱得燙手。光線又變了,是雲彩飄走了。醫生的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沒有躺下。望著正在咕咕噥噥說夢話的丈夫,望著灰色毯子下面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望著骯髒的牆壁,望著等人來住的空床,她心情平靜,希望自己也同樣失明,穿過這些東西可見的表象,深入其中,深入閃著白色的永遠失明的世界。

突然,從宿舍外面,可能是從這座精神病院兩排房子中間的天井,傳來激烈的吵嚷聲,滾出去,滾出去,離開這裡,滾,不能留在這裡,必須服從命令。嘈雜聲時高時低,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現在只能聽到悲傷的抽泣,和有人因絆倒發出的不難辨別的響聲。宿舍里的人全都醒了。他們把頭轉向入口那邊,不用看就知道是失明者們要進來了。醫生的妻子站起來,若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她會去幫助那些新來的人,對他們說句安慰的話,並把他們領到床邊,告訴他們,請記住,這是左側七號,這是右側四號,不要弄錯,對,我們這裡一共六個人,昨天來的,對,我們是第一批,名字,名字有什麼要緊,其中一個,我覺得是偷了東西的,另外一個,是被偷的,有個戴墨鏡的神秘的姑娘,不時往眼裡點治結膜炎的眼藥水,我都失明了,怎麼知道她戴著墨鏡呢,你瞧,我丈夫是眼科醫生,她到他的診所去看過病,對,我丈夫也在這裡,誰都逃不過,啊,對了,還有一個斜眼的小男孩。但實際上她沒有動彈,只是對丈夫說,他們來了。醫生下了床,妻子幫他穿上褲子,沒有關係,誰也看不見,這時候失明者們開始進屋了。醫生提高嗓門說,不要著急,不要慌張,我們這裡有六個人,你們一共多少人,不要著急,大家都會有地方。他們不知道一共多少人,可以肯定,從左側的宿舍被推到這裡的時候他們互相摸到過,有的還碰撞過,但還是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他們都沒有帶行李。他們在那邊的宿舍醒來發現自己失明並因此而嘆息的時候,屋裡的其他人連想都沒想就立即把他們趕了出來,甚至沒有給他們時間與一起前來的親友告別。醫生的妻子說,你們最好報報數,每個人說說自己是誰。新來的失明者們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不過總得有人開頭,這時兩個男人同時說話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兩個人又同時停下來,結果第三個男人先開始了,第一個,他停了一下,似乎要報出名字,但嘴裡說出的卻是,我是警察。醫生的妻子想,他沒有說叫什麼名字,也知道名字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另一個男人開始自我介紹,第二個,他也照第一個的樣子說,我是出租汽車司機。第三個男人說,第三個,我是藥店夥計。接著是個女人,第四個,我是酒店傭人。最後一個也是女人,第五個,我是辦公室僱員。她是我妻子,我妻子,第一個失明者喊起來,你在哪兒呢,告訴我你在哪兒;在這兒,我在這兒,她一邊哭著回答,一邊顫顫巍巍地沿著兩排床之間的夾道往前走,眼睛瞪得很大,兩隻手在空中與流進眼裡的牛奶色的大海搏鬥著。男人倒比較有把握,朝著妻子的方向走過去,你在哪兒,在哪兒,現在聲音很低,像是在祈禱。一隻手碰到了另一隻手,兩個人立刻擁抱在一起,成了一個人,親吻尋找親吻,有時候吻空了,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臉,眼睛或者嘴在哪裡。醫生的妻子摟著丈夫哭泣起來,彷彿她也剛剛和丈夫重逢一樣,但嘴裡卻說著,我們多麼不幸啊,真是滅頂之災。這時候人們聽見斜眼小男孩說話了,他問,我媽媽也來了嗎。戴墨鏡的姑娘坐在他的床上,趕緊小聲說,她會來的,不用擔心,一定會來的。

在這裡,每個人真正的家就是睡覺的那塊地方,因此人們不應當感到奇怪,新來的人關心的第一件事像他們在另一個宿舍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一樣,就是挑選床位。毫無疑問,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最合適的地方是在丈夫旁邊,第十七號床,有第十八號床把她和戴墨鏡的姑娘隔開。同樣,大家都設法盡量在一起,這也不會令人吃驚,因為這裡的人相互之間有著許多關係,其中一些人已經知道,另外一些正要挑明,比如藥店夥計就是賣給戴墨鏡的姑娘眼藥水的那個人,自稱是警察的人在街上遇到了失明的偷車賊,當時他正像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啼哭,至於酒店女傭,戴墨鏡的姑娘大喊大叫的時候是她頭一個進入房間的。但是,可以肯定,並非所有這些關係都會大白於天下,要麼是因為還沒有機會,要麼是由於人們想像不到它們的存在,也許問題更簡單,只不過取決於人們的敏感和觸覺。酒店女傭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看見的那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就在這裡;關於藥店夥計,人們知道,他接待過別的戴著墨鏡去買眼藥水的顧客;任何人都不肯莽撞地向這位警察檢舉在這裡的偷車賊;司機會發誓賭咒說,最近幾天他從來沒有載過一個失明的人。當然,第一個失明的人已經小聲告訴妻子,宿舍里有一個人是偷了他們汽車的渾蛋,你想想,事情就這麼巧,但他已經知道那個可憐蟲腿上傷勢很重,便寬容大量地說,對他的懲罰足夠了。而他的妻子呢,因為失明而十分傷心,因為找到了丈夫而大喜過望,一時間悲喜交加,看來這兩者不像油和水一樣不相溶,現在她竟然想不起前幾天說過的話,只要這壞蛋也瞎了眼,我情願少活一年,這是她的原話。如果說心中還殘留一點火氣攪亂她的心境,那麼,在聽見受傷的人痛苦地呻吟說,醫生先生,請幫幫我吧,她那點火氣也就完全消散了。醫生讓妻子拉著手小心地摸了摸傷口的邊沿,沒有任何辦法,就是沖洗也無濟於事,傷口發炎既可能是因為被鞋後跟刺得太深,而鞋跟曾與街上和此處的地面接觸,也可能是由於這裡的腐水,從年久失修的水管里流出的幾乎是死水,渾濁不堪。聽到呻吟聲,戴墨鏡的姑娘已經站起身,她數著一張張床走過來,向前探著身子,伸出手,摸到了醫生的妻子臉上,後來又不知道怎麼摸到了受傷者那燙人的手,她沉痛地說,請原諒,全怪我,我本不該那樣做;算了吧,那人回答說,生活中會有這種事,我也做了不該做的。

擴音器里又傳來那嚴厲的聲音,蓋過了偷車賊說的最後幾個字,注意,注意,現在通知,飯以及衛生用品清潔用品已經放在門口,盲人們先出去拿,受傳染者等待通知,注意,注意,飯已放在門口,盲人先拿。受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